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茏藜岛

发布时间:2022-10-08 12:42:32

  

  茏藜岛

阔别五十后,妙然回到了茏藜岛。

他下船的时候没有站稳,差点绊倒身后的助手。年轻人感到有些遗憾,毕竟差一点就能目睹这位德高望重的冰雕大师摔进热带泥土里的狼狈模样。可他不会理解,那狼狈,其实是另外一种思乡之情。

妙然发现岛上的一切都变了:这里不再与世隔绝,一株株茏藜笔直地朝天拔节,但是在半空中,冗长的叶片不再交错纠缠,五十年前那张人为制造的结实的大网不见了,植物以自然的方式生长着。他不禁回想起那时候,每当有光从大网的孔隙中泻下,光柱周围的植物便由墨绿变为鲜绿,像是被点亮了,那完美的色泽总是让好奇的人们愤怒到绝望。居民的衣着和以前一样朴素,只是饰品不再厚重繁琐,似乎是为了适应先进的生产需要。两个人轻轻地走着,一路上,没人认得他们。

回想间,他们来到一处幽深的茏藜林中。那里人迹罕至,可荒芜的中央有一方人工开垦的土地:一座红宝石墓碑安然矗立,一尘不染,墓碑后面是一株奇异的茏藜,它直插云霄,比正常的茏藜高太多太多。妙然走到墓碑前,略显粗暴地拂开一束还未枯萎的依米花,吩咐助手打开手上的冰雕储藏箱,一件精致的作品冒着寒气映入眼帘。

那是一个地球仪,被妙然虔诚地捧着,放到墓碑前的空地上。热带的空气像透明的烈焰,不一会儿就将冰雕燃烧殆尽,整个地球化作一汪清水渗入血红色的泥土。年轻助手一脸复杂的神情,有叹息,更多的是不解,因为他的师父正由衷地笑着。

“没让你失望吧。”他一边说,一边抚摸着墓碑上的名字。

落音。

五十年前,天空尽头的冰凌国还没造出飞机,却有一伙人急着去看世界,于是他们用冰建造了一艘极其奢华的飞天游轮。出发那天,女人们擎着巨大的云海候在码头,送行的人们手捧七彩梅花,一片欢歌笑语。当太阳停驻在蓝天的正中央,钟声敲响,国王率领其他王室成员盛装前来,随后一声令下,送行仪式正式开始。猎人把冰刀刺进一只雪鹰的喉咙,它痛苦地飞翔,浑身刺青的舞者在血腥味的悲啼中翩翩起舞。而此时,屹立在船头的巴多船长有种不祥的预感,他认为雪鹰的鸣叫是种宿命般的诅咒,他无法克制这突然袭来的恐慌,竟萌生放弃的念头。内心挣扎的片刻,女人们放下云海,他条件反射似的下了开船的命令,游轮缓缓前行,晨风拂过他咖啡色的面容,略带愁绪的庄严神色令人满意。

只不过后来,正如巴多船长预感的那样,灾难降临。他们低估了热带,没有带足够多的水,只能凿下船体上的冰。最终,人们在千疮百孔的船舱里绝望地抱在一起,等待毁灭时刻的到来。

那天,茏藜岛上的居民像往常一样劳作,突然听见一声巨响,那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却清晰无比。墨绿色的植物网遮住了天空,他们没能欣赏到巨型冰轮在天际分崩离析的奇观,只是看到一块晶莹剔透的巨大物体在树叶和藤蔓间跌跌撞撞,最终落到清音河的岸边。

鹤娘那时正在河里摸鱼,瞄准了鹅卵石间一条肥美的锦鲤。一阵闷响让她回过头来,她纹丝不动,没有叫喊,只是瞪大双眼打量这个奇异的物体。半晌,她颤颤巍巍地向它走去,是星星?月亮?还是太阳?当伸出手,触碰到那股刺痛的寒气,她明白了,那是冰。

人们纷纷赶过来目睹冰块的美丽,可鹤娘却用一根藤蔓拦住了好奇的人们。她弯着腰说,这是邪恶之物,是毁灭茏藜岛甚至整个热带的魔,若它的寒气侵入体内,则会染上不治之症,全身溃烂而亡。作为岛上法力最强的女巫,鹤娘当然不必担心寒气会威胁她的生命,可就连她也无法治愈因寒导致的绝症。

“你们看,它看得见你们每一个人,它的魂魄正随着阴森的目光渗入你们的身体,然后,血液停止流动,慢慢腐烂,污浊之气在你们的皮肤表面凝成丑恶的黑斑,接着,你们神智昏聩,飘飘欲仙,变成行尸走肉……”

话还没说完,人们已经四散逃窜,只剩下一个腹部隆起的女人,她盯着冰块,一动不动。

“铃兰,你还不走么?”

女人的眼睛没有离开冰块,“它真美。”

“真是反了……”鹤娘指着女人,五官搅在一起,“这种大逆不道的东西,你竟然赞美。”

“你危言耸听到底是什么居心。”铃兰终于把目光对准鹤娘,眸子里盛着理直气壮的轻蔑。鹤娘惊讶地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最终只是冒出一句,“你,你凭什么不相信我?”

铃兰笑着转身离去,从转身的那一刻起她就不再记得鹤娘是谁,她像是丢了魂。回家的路上,她看不到无边无际的茏藜和藤蔓,听不到清音河的河水冲刷鹅卵石的声音,甚至感受不到燥热的空气。她思念着那块冰,暗暗预感到自己的命运已经因此发生改变。回到家中,铃兰不顾丈夫的反对,将最大的木桶盛满井水悬挂在卧室中央,从此开始了漫长而艰难的寻觅。丈夫看着妻子不再操持家务,不再关心家人,甚至不再顾念腹中胎儿的安危,焦虑得像是迫切寻回一件已经丢失的重要物品。然而,铃兰只是每天把不同的东西研成粉末丢进木桶,那粉末有时是依米花和青苔的混合物,有时是藤蔓的刺,有时是仙雀的羽毛……她尝试,失败,再尝试,再失败,终于,在一个深夜,当丈夫发现她默默地用指甲抠着墙皮的时候,他愤怒了。他一只手轻巧地掰过妻子的肩,女人一个趔趄,接着感到左脸颊像是挨了一记皮鞭,巨大的力量把她推向卧室的角落……一阵晕眩过后,她隐约感到丈夫的手在温柔地抚摸自己的唇角,睁开眼,看到自己血肉模糊的指尖,它们在月光的照耀下像被碾碎的依米花,散发着一种熟悉的香气。突然,她一阵清醒,粗暴地拂开丈夫的手,取出床头柜里的剪刀,毅然决然地划开手腕。她扑向木桶,热气腾腾的鲜血融进水中,在月光的蒸腾下发出“咝咝”的声音。丈夫惊慌失措的喊叫无济于事,他强壮的手臂竟无法撼动妻子一丝一毫,而此时,铃兰的双眼射出锋利的光芒,那光芒和鲜血、水拧成一股力量,在木桶中狂暴地旋转、翻腾……过了很久,暴虐渐渐平息,男人发现,水面上的月光停滞了,原本透明的水面变得朦胧坚硬,像披上了一层淡蓝色的纱,花纹从铃兰的手掌下方蔓延开来,寒气也越来越重。当木桶一片片剥落,男人看到,一块巨大的冰在缓缓转动,上面精美绝伦的花纹在每一个转弯处都藏着一个荡气回肠的故事,清幽的寒气旋转、升腾,仿佛有天籁在庆贺这神圣的一刻。铃兰的身体已然干涸,而眼中的锐利却不知不觉变得温柔,她的嘴唇,凝结成永恒的微笑。

男人不再慌乱,而是静静地注视着妻子,喃喃地说:“这不是一尊雕像吗!”

铃兰以“痴迷污物”的罪名被处以火刑。虽然已经死去,但尸体仍要接受惩罚。行刑的那天风和日丽,鹤娘亲自点燃火堆,脸上洋溢着胜利的微笑。人们望着这雕塑般的身体像蜡烛一样融化在迷蒙的火光中,脸上竟不禁流露出敬意。从此以后,人们再没见识过更美好的行刑场景。

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铃兰的丈夫。他和所有人一样安静地注视着一切,可当妻子的形体消失殆尽,他突然一声嚎叫,双手剧烈地扯着头发,众人急忙按住他的身体却被一把挣脱。他转身奔向清音河,一个猛子扎下去,头部撞碎在布满鹅卵石的河床,那血迹因为仇恨的缘故至今不灭。

后来,所有人都为当初没能紧紧按住这个男人而自责不已,因为当火光熄灭,人们发现原本尸体所在的空地上躺着个熟睡的男婴,那毫无疑问是铃兰拼尽最后的力气生下来的。至于他为何会躲过被焚烧的劫难,至今仍是个迷。

总之,那个日子太像奇迹,足以载入史册,而岛上的居民也都在今后的日子里为自己有幸亲身感受这一切而自豪。他们向后辈讲述这些,酣畅淋漓时情不自禁地添油加醋,久而久之,铃兰一家三口便成了传奇,而从此人们也更加确信,冰、雪及一切寒冷的东西都是极度邪恶,极度可怕的存在。

那个男婴,因刚出生时就如女孩般清秀,被鹤娘取名为“妙然”。

妙然一直被鹤娘抚养,在她看来,这孩子安静、温顺,充满灵气。她传授的法术,无论是观星、占卜,还是把鹅卵石变成金属,或是把河水变成甜酒,妙然总是一学就会。可鹤娘还是觉得有些失望,因为无论做什么事情,他的眼神总是平和甚至淡漠的,那双瞳孔里缺少一种由衷的陶醉,就好像他学习的这一切并非出于热,而是别无选择。每当想到这一点,鹤娘就会不由自主地回忆起铃兰那双即使死去却依然动人的眼睛,那像是被尘封的,等待重生的火焰。

“或许这是一件好事。”闲来无事时,鹤娘总是坐在藤蔓编织的摇椅里,一边呷着野菊茶,一边这样安慰自己,“至少,这样的孩子,终其一生都会是平静的,绝不会像他父母那样做出惊世骇俗的事情。”其实,虽然鹤娘早已被茏藜岛的居民奉为神明,甚至连岛主都会敬她三分,但她依然有着自己的挣扎和恐慌。有一个秘密,她一直守口如瓶,一天夜里,当再次陷入无处倾诉的痛苦,她决定将这个秘密告诉妙然。

那天清晨,妙然正坐在清音河边的大石头上专心修炼法术。他努力集中心志,想让一只漂浮在水面上的已经死去的枯叶蝶复活,眼看着蝴蝶的一只触角已经恢复知觉轻轻颤抖时,却听见鹤娘在木屋里呼唤自己的名字。

“等我一下,别着急。”他轻声说完,站起身,向木屋跑去。

他停在门槛前,迟迟不敢迈进去。鹤娘反常地坐在蒲团上,枯瘦的四肢布满黑斑,看得出她很想挺直脊背,但它实在弯曲得太厉害。她的表情是极深的忧伤,那是妙然从来不曾见过的,他突然感到害怕。

“在那儿傻站着干什么,过来啊!”

妙然来到鹤娘面前,行了一个礼,恭敬地坐下。他是那么聪明,他的神情像是预感到此刻对面那位满心苍凉的老人将要告诉他一件极其严肃的事情,老人突然欣慰地笑了,脸上的忧伤缓和了许多,她说:“告诉你一件事,这件事我从来不敢跟任何人提起,它折磨了我一辈子,让我如此丑陋憔悴……可太痛苦了,我再也无法忍受,我现在就要告诉你……”

“您说。”

“我……”鹤娘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我算不出自己的命运。”

“然后呢?”

“什么然后?”

“您是说,仅此而已吗?”

鹤娘愣住了,她大惑不解地望着这个眼里没有丝毫阴霾的男孩,“孩子,我是岛上的权威,我能从树叶的纹路判断来年是否风调雨顺,我能从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听出他的人生最终是悲是喜,可我竟无法洞悉自己命运的一丝一毫,对于未来我毫不知情,这难道不是耻辱吗!”

妙然笑了,笑得很自信,可鹤娘却感到那笑容里有一丝微茫的,似曾相识的东西。很久以后,直到去世的前一刻她才意识到那东西就是轻蔑,他母亲也曾流露的轻蔑,可那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他的声音和缓却坚定:“您多虑了,这世上最难懂的就是自己。一个人即使再洞悉人性也未必认得清自己。不过,或许存在这样的天才,了解自己就像了解一个熟悉的亲人,可他的痛苦也是无人能及甚至无法被理解的。”

是谁教给他这些?鹤娘无法相信这番话出自一个五岁孩子之口,她一阵毛骨悚然。“所以,您不必难过,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何况,恕我直言,就算您知道的再多又能怎么样呢,您无力改变,不是吗?”

时间似乎凝固了,寂静的空气里上演着一场沉默的辩论。过了很久,鹤娘有些尴尬地站起来,吃力地转过身去,腰间的环佩发出破碎的声音。她很困惑,不知道这场谈话的意义所在,也无法从这次对话中预感到任何事情,但有一点是确定的,是妙然让她陷入了深刻的自我怀疑。

其实鹤娘明白妙然骨子里有危险的特质,或许会对自己不利,但她无法克制自己对他的好奇,以及征服他的欲望。如果说还有理由,那就是仇恨了,鹤娘不会原谅亲自处决铃兰时她已经死去这个事实,况且她死得那样荣耀。

她背过身去,却听见妙然似乎有些羞怯地说,“婆婆,请等一下。”

鹤娘无奈再一次转过身来,环佩再次发出破碎的声响。

“能不能告诉我,我的命运?”

“再厉害的巫师也不会知道细节,那是天机,”鹤娘答非所问,并不愿告诉他自己的所知,但男孩的语气里有种不容拒绝的力量,况且他的聪明让鹤娘一时间无法想到完美的谎言,于是她说了真话:“你会拥有荣耀,受万众敬仰,过着安逸富足的生活。”

“可奇怪的是,”鹤娘望向远方,“你所有的辉煌,都与这里的一切毫无关系。”

鹤娘的预言在时光的飞逝中得到了印证,可见她确实是一位顶级的女巫。后来,当妙然在另一个世界荣获世俗的冠冕,他却时常感到刺骨的孤寂,而正是对落音的思念让他爬过了心中那片荒漠,他爱落音,甚至感到对他的爱超过了对冰的爱。如果落音不曾离开,他们又会走向何处?这个问题困扰了妙然一生。

他坐在落音的坟前,往事在红宝石的光芒中流转,如昨日般清晰。青草之下,落音已经化作一副抽象的骨骼,他在最美的时候死去,不曾经历衰老的难堪,而自己已然鹤发鸡皮,看到他的人不会有兴趣追溯他少年时清秀的模样。这不公平!一丝甜蜜的嫉恨掠过妙然的心,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不曾嫉恨过。五十年了,他叹了口气……

他们相识于一个宿命般的夜晚。天黑了,所有人都沉醉在睡梦中,夜空里的七颗行星悄悄地连成一线。在妙然的梦里,一个女人正坐在清音河畔那块大石头上,面前摆着七碗水,她轻轻摘下长在眉心的七色堇,白皙的面孔顿时血流如注,可她不管不顾,优雅地把七片沾着血的花瓣分别放进碗里。在收回手臂的片刻,碗轻轻破裂,七碗水凝成七块泛着光的,彩色的冰。那女人望着妙然,无比幸福地笑着。

他骤然惊醒,迅速平复心情,小心翼翼地下床,蹑手蹑脚地到厨房里取了一只小酒杯塞进口袋。离开木屋后,他沿着黑暗一路狂奔到清音河畔,喘着粗气舀了一杯水,然后朝着直觉的方向走去。不一会儿,他来到一处植物茂密人迹罕至的地方,蹲下来,把酒杯放到空地上,接着屏住呼吸,把食指对准一根藤蔓上的刺。

“你在干什么?”

妙然吓得跌坐在地上,却看见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男孩站在对面,疑惑地望着他。在月光的映衬下,妙然看到那男孩浓眉大眼,身材结实。他皱着眉,望了望地上盛满水的酒杯,又看了看藤蔓的刺,突然一下子蹲下来,睁大眼睛望着他:

“你要做冰块吗?”

还没等妙然点头,男孩已经盘腿坐好,双手拄着地面,像只乖巧的小狗:“看来你也迷恋冰的传说。”

“什么传说?”

“嗯……有两个传说,一个是冰游轮在天空炸裂,一个是铃兰的死刑。你应该都知道吧?”

“铃兰……她是我妈妈。”

“天啊!”男孩并未感到冒犯,而是突然瞠目结舌,他结巴地问:“这么说,你,你就是妙然。”

妙然轻轻地点头。

男孩震惊了好半天,回过神来的时候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话,他最终做了个催促的手势:“你,你继续,我看着你。”

就是这句“我看着你。”,让妙然认定那男孩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他重新把指尖靠向藤蔓,“等一下,能不能让我来帮你?”男孩快速地从藤蔓上掰掉一根刺,另一只手托起妙然的指尖,“让我来!”

“怎么会有这样邪恶的人,让我流血疼痛你会开心吗?”

“别误会,我只是想成为这过程的一部分……你那么渴望冰,难道还在乎这点血,在乎这点疼痛吗?”

不知为什么,男孩的语气生硬,妙然却觉得亲切,他看着男孩刺破自己的指尖,将它翻转过来,血滴进水中,酒杯碎裂,水凝结成冰。

“哇……”男孩惊讶地张着嘴,“妙然,这块冰可不可以送给我?”

“当然可以,但它不一会儿就会化掉的。”

男孩转身一头扎进低矮的草丛,出来的时候举着一根细长的藤蔓幼苗,“我要把它戴在脖子上。”

“这样的话……”妙然掏出随身携带的小刀,“我帮你把它弄得好看一点。”他一抬头,一颗星在头顶的天空中闪着蓝光,于是很快把冰块雕成五角星的形状。男孩快乐地将它戴上,那颗凉凉的星星不一会儿便融化在男孩的胸口。

他们看着彼此,哈哈大笑。

后来,两个人在草地上聊了整整一夜。男孩说他名叫落音,就出生在冰块坠落到岛上的那天,名字的含义是“落在清音河畔”,他说这样看来,他们缘分不浅。至于为什么会在晚上出现在这里,落音说,他只是想好好看看那株奇异的,长得很高的茏藜。“我就是想知道,它的叶子长什么样,它到底有多高,它顶端的风景是什么样的……哎,这些问题每时每刻都在折磨着我。你也知道,我不可能在白天光明正大地来这儿,那棵树是禁忌,在这座岛上,只要是和常规不同的东西都是禁忌,想到这一点就觉得好无聊!你知道吗?其实,我也一直对冰块很好奇,你说,当年那艘巨型冰轮爆炸之后,里面的人们去哪儿了?我总觉得他们没有死,只是分散在世界的各个角落,等待重逢……冰在我心里就像是传说一样,我很好奇,但它离我太遥远了,你能明白吗?”“你和鹤娘生活在一起?你不恨她吗?他们说……他们都说,她对你母亲很不好……”“现在,你已经明白你自己有多么喜欢冰了,那以后你要怎么办呢?你还要继续跟着鹤娘学习法术吗?何况,这种嗜好在茏藜岛可是死罪啊!”……

有那么一瞬间,妙然想对落音说:“你所有的担心都是多余的,因为无论日后要经历多少磨难我都不会绝望,因为我有你。”这男孩绝不仅仅是善解人意,他有极敏锐的感受力,极丰富的想象力,极强的好奇心,极快的反应速度,在跟人相处的时候,他是真正地在感同身受。这是一个像火焰一样热烈而残忍的人。

妙然淡淡地说,他不恨鹤娘,因为他不可能感受到自己出生之前的事,他也不愿从别人的嘴里认识一个人,那样很愚蠢。鹤娘的养育之恩是实实在在的,所以,他感激她。至于冰,他说今晚的事只是由于受到梦的引诱,或许当太阳再度升起,他就会像忘记每一个梦一样忘记冰。

“你知道,养育一个人并不一定是因为爱他,或许,有某种邪恶的目的。”落音说。

同样在那个晚上,强烈的自我怀疑让鹤娘陷入了迷狂,她竟然以为自己时日无多,想要急着把毕生所学传授下去。为此她进行了一次严肃的占卜,找出岛上最有天分的几个孩子。她亲自上门邀请,让这些孩子做她的传人,孩子的家人自然高兴不已,心甘情愿地把心肝宝贝交给鹤娘,但也有不少望子成望女成凤的父母也闻讯赶来,请求让他们的子女也加入传人队伍,对此,鹤娘总是无情地拒绝:“对牛弹琴的傻事,我是不会做的。”

然而她的无情并没有阻挡殷切的父母们,他们带着各自的孩子跪在木屋的客厅,望着背对着他们坐在摇椅里的鹤娘,她手握茶杯,任凭人们近乎卑微地乞求,花白的发髻始终不曾晃动一丝一毫,茶杯里冒出的热气缓缓升到半空,在那里凝结成一个嘲讽的笑。过了很久,鹤娘终于忍无可忍,她愤怒站起来,全身的环佩放肆地尖叫:“你们这些愚昧的人们!都给我滚!”

这声怒吼终于让执迷不悟的人们清醒,他们突然想起鹤娘是岛上法术最强的女巫,若是得罪了她,老太太动一动指尖就能让他们家破人亡。于是他们纷纷痛苦地离去,表情像是遭遇了巨大的挫折。而最失落的,要数一位女孩的双亲,他们含着泪抚摸着女儿一头波浪状碧绿的长发,无法相信鹤娘残酷的判决,“这不是吉兆,这是最邪恶的诅咒!”

女孩甩开了父母的手,回过头来,眼里竟然满是惊恐:“爸爸妈妈,鹤婆婆不会收下我了,是吗?”

夫妻两人互相看了对方一眼,低下头。

女孩碧绿的瞳孔在眸子里慌乱地打转,泪水猝不及防地从眼角决堤倾泻,灼烧着白皙的脸颊,她竟然浑身颤抖起来。

母亲慌了,蹲下来抱住女孩:“云绦不哭,鹤婆婆不收你,是因为你现在还太小……”

“母亲,我真的有那么差吗?”

“孩子,”父亲也蹲了下来:“鹤婆婆只是觉得,你不适合学习法术,但这并不代表你在其它方面没有天分,你有你自己的路,只不过那条路,与法术无关……”

“可是我真的很想成为女巫。”

“为什么?”

“因为……我和玉儿她们说过,婆婆会教我火焰舞,要是她们知道婆婆不愿意收下我,会笑死我的。”

“傻姑娘,”父亲擦干云绦脸上的泪痕,“她们笑话你又能怎么样呢?你会因此就改变了吗?再说,她们过一阵子就会忘记的。”

云绦最终也没有破涕为笑。

云绦并不知道,此时,在不远处的丛林里,一个浓眉大眼的男孩已默默注视了她许久,因为他从来不曾见过那么好看的头发,虽然,他永远都不会知道那如流动的玉石般美丽的长发到底意味着什么。

男孩在想,她为什么哭泣呢?

后来人们才知道,在鹤娘发怒的那个午后,不是所有跪地乞求的父母都离开了,有一对儿勇敢的夫妻倔强地留在那里。他们看上去临危不惧镇定自若,心中却绝望地抓着那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为了孩子的未来,他们愿意赌一把。

鹤娘窥见两个人如烈士般坚决的眼神里混合着极力想掩盖的惊恐,突然感到滑稽,但她还是拿捏好阴沉的语气,说:“你们怎么还不走,想找死么。”

那女人突然眨了眨眼睛,笑了,她不慌不忙地向桌子走去,这举动倒是让鹤娘惊讶不已,她看着女人来到自己面前,笑着说:“来,您先坐下来消消气,跟我们这些陌生人生气多不值得啊。”说着把一只手伸向茶杯,快要碰到把手的时候却被鹤娘躲开了,“你想干什么?”

“哦,没什么,您的茶凉了,我只是想给您续上。”

“哼!”鹤娘放肆地冷笑:“这一套我见得多了,没用的,我劝你们还是回去,想想今后适合孩子的路,那才是正经。做巫师需要超人的禀赋,他没这个资格。”

“我们知道,落音不配做巫师,但这孩子一直举止怪异,不同于常人,我们担心他会误入歧途。所以,即便没有成为您传人的缘分,我们还是希望,他能得到您的庇佑……好了,不说这个了,您就当作,我们今天是来探望您吧。听说您爱喝野菊茶,请您看看这个。”女人向男人使了个眼色,男人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香袋,递到女人手中。

“您瞧,”她打开袋子,从里面拈出一朵晒干的铅灰色的花。“这是最好的墨菊,五年才盛开一次,墨菊茶的名气,想必您不会陌生吧?”

鹤娘愣了片刻,半晌,像是果真来了兴趣,她看了看女人,亲昵地伸出一根手指,竟狡黠地笑了,“我想起来了,你是菊花坞长老的女儿,也算是名门闺秀。为了落音,你竟能放下高傲来求我这个糟老婆子,还真是苦了你了。”说完,鹤娘轻轻地拍了拍女人的后背。意识到已经达到目的,女人欣喜若狂,她开始掏心掏肺:“没什么,这天下做母亲的,哪个不是……”

“嗯……”没等女人说完,鹤娘把那朵墨菊横放在鼻子下方,闭上眼,陶醉地嗅着香气,似乎是在想象着啜饮它的快乐。“确实是好茶……”她的眼睛闭了好久,才终于睁开。

“女人,你确实聪明,”鹤娘依旧笑着,那丝冷漠却重新回到她的眼睛里,“可惜,你的聪明只是小聪明。你心胸狭隘、目光短浅、没有智慧。你看不清现实,不明白生存的价值,找不到正确的路,所以只能靠这些自以为是的小伎俩苟且于世。没错,我是喝了一辈子野菊茶,可你别忘了,我更是岛上最有威望的女巫,我怎么可能为了几朵菊花放弃原则,你是在侮辱我!”

女人的脸顿时变得僵硬惨白。

“就冲这一点,你就应该受到诅咒。”鹤娘冷冷地继续,“可你放心,我不会害你,因为像你们这样愚昧的人太多了,刚才屋子里的那些都是。只不过,你比他们更蠢,蠢的地方就在于,你自以为比他们聪明!”

女人的前额渗出细密的汗珠,快要晕倒时被丈夫托住。“拿走你们的脏东西。妙然,送客!”

妙然闻声来到客厅,他搀扶着女人的手,往门口走去。

“父亲,母亲,你们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落音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门口,鹤娘还没来及转过身来,但那清澈的声音却让她隐隐感到脊背发凉。

“你们苦苦哀求这个老太婆收我为徒,可为什么不事先征求我的意见,为什么不问问我愿不愿意学?老太婆,我告诉你,你那点糊弄人的三脚猫工夫我才不屑一学,我更不稀罕你的什么狗屁庇佑,你说过的话,我一个字都不曾相信!”

“落音,不得无礼!”父亲说。

妙然也瞪大了眼睛望着他。

落音看到鹤娘腰间的环佩已经开始颤抖,可愠气只是在她脸上一闪而过,瞬间化作不以为然的轻蔑,她不慌不忙地说:“哦?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你的那些本事,妙然告诉过我,无非就是把河水变成酒、把石头变成金属或是操控风雨,让藤蔓和茏藜树长得更加茂密,可这些是为了什么呢?你想让每一个人的心智都被酒精麻痹;你想收集更多的金属,把它们制成更重的枷锁和首饰,这样犯人遭受的刑罚会更痛苦,而普通人也因为爱美而不堪重负;至于你费尽心机地让植物生长得更加茂密,是因为,你想把植物当作天然的牢笼,囚禁这里所有的人!”

他抛出最后的结论:“说吧,你到底有什么居心!”

出乎意料,这次,鹤娘腰间层层叠叠的环佩没有颤抖,更没有轰鸣,它们如死一般寂静,而鹤娘的眼神,像是在回味一场精彩的巫术表演。完了,妙然心想,鹤娘最喜欢的事就是征服,越是高级而强烈的叛逆就越能激起她的欲望,这是她证明自己的方式之一。看来,落音的命运已经和鹤娘紧紧相连了。

半晌,老人慢悠悠地走向落音的母亲,戏谑的眼神却始终没离开过落音。“女人,告诉我,他为什么叫‘落音’?”

女人明显还没有从刚才的打击中缓过神来,却又不敢违抗老人的命令。“他,他出生在冰块降临那天,意思是‘落在清音河边’。”

鹤娘这才把头转向女人,阴冷地注视着她:“告诉我实话。”

“实话?”女人不解。

“对,他名字的真正含义。”

落音的母亲抿着嘴唇,似乎下不了决心,老人伏在她耳边说:“如果你愿意说出来,我就收他为徒。”女人将信将疑地望着她,终于开口:“我……我很喜欢,那天冰块落在地上的声音……”话一出口,她的丈夫便惊讶无比。

鹤娘再次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呼出来,接着睁开眼睛。“我收回刚才的话……孩子,你留下吧,我请你留下。”

“我不会拜你为师的。”

鹤娘缓缓走到落音面前,俯下身,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年轻人,永远别把话说得太死,”落音不服气地别过头去,鹤娘却笑得更加诡谲,“你刚刚说的话几乎都对,只有一点,你太小看法术了。你不就是想了解那株禁忌的茏藜吗?我会让你实现心愿的,我说话算话。”

那天夜晚,妙然第一次听到鹤娘嚎啕大哭,那声音就像即将被宰杀的猫面对屠刀时绝望的惨叫。他以为这是因为鹤娘白天受到了一个孩子的侮辱,却听见她抽泣地喊着:“居心!你们竟然都来问我是什么居心!我,我,我这就告诉你们……”

妙然屏住呼吸,可他后来听见的只是更加汹涌的哭泣。他不知道,鹤娘只是再一次被思念狠狠撕裂了而已。

很久以前,在珊瑚族人入侵的那一年,鹤娘还是茏藜岛上最年轻貌美的女巫,而那时的岛主英俊潇洒,这对玉人一见钟情,理所当然地喜结连理。盛大的婚礼让茏藜岛上万人空巷,甚至有外族人不远万里前来祝愿。他们按照传统一件一件地完成繁琐的仪式,脸上却始终戴着幸福的笑容,没有丝毫疲倦。当所有礼节悉数完毕,新郎牵起新娘的手,然而,炮火的轰鸣突然在不远处的天际炸裂,墨绿色的植物网被轰开一个巨大的洞,蓝天清晰地映入眼帘。那其实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岛上的人们终于能窥见外面世界的模样,而这份闲情雅致却被突如其来的战火燃尽了。

人们看到,婚礼的两位主角从容而坚定,脸上寻不到一丝惶恐。新郎用力地吻了新娘的额头,而新娘送给他一个充满信任的微笑,那是在战争岁月里,他们赠予彼此最美的护身符。

激烈的战火持续了很久。虽然珊瑚族人实力强大,但岛主率领的军队誓死守护家园,没能让他们得逞。珊瑚族人终于愤怒,他们使出了杀手锏——在海洋深处用各种海草酿制的毒液。他们手持水管站在鲸鱼的脊背上,毒液像爆发的山洪在岛上汹涌肆虐,把冲走的植物、动物、人悉数腐蚀,沾染的人们甚至来不及尖叫,便瞬间化作毒液的一部分。岛主和剩余的军队站在最高点,悲痛地望着毁灭的一切,而鹤娘就站在旁边,无能为力。

“不,我绝不能让茏藜岛毁灭!”岛主沉默了半晌,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跟鹤娘耳语了很久。当他们的脸庞分离,鹤娘的眼角淌下两行淡紫色的泪,它们像蝴蝶的触角般对称,很美。

后来,士兵们望着岛主仪式般平躺在地上,一只手与鹤娘的手紧紧相握,而另一只手腕不知何时已被划开,鲜血汩汩地向外蔓延,鹤娘双眼紧闭,口中念念有词。人们看到,岛主的血一点点驱散了毒液,流经的地方迅速长出高大茂密的植物,他们明白了,这是岛主和夫人的最后努力。有人也试图划开手腕,却被鹤娘痛斥:“没有用的,只有岛主的血能拯救茏藜岛。”于是,人们只能默默注视着一切,他们注定此生都不会忘记这悲壮的一幕。

其实,岛主的血只能驱散很少的毒液,但在鲸鱼背上目睹这一壮举的珊瑚族人被彻底震撼,他们泪流满面,丢掉手中的水管,朝着这位英雄纷纷跪下来。后来,他们倾尽举国财富重建茏藜岛,并在鹤娘面前庄严起誓,“永不再犯,永保和平。”而从那时起直到今天,果然一切安好。

后来,鹤娘把王权移交给当时战功最显赫的将士,之后离开王室隐居深山。时光飞逝,当时的人们都已渐渐老去、离世,可鹤娘却好像还未完成某种使命一般,坚强地活到今天,即使如今的世人已对那段历史逐渐淡忘,她却一直以自己独有的方式保卫着茏藜岛。

直到今天,她都不曾忘记丈夫临终时的嘱托,“答应我,守护这里!”

落音还是做了鹤娘的传人,他心甘情愿,没有任何人逼迫,因为在鹤娘承诺会解开他心中谜团的时候,他相信自己确实低估了法术的力量。除了妙然,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那株禁忌的茏藜,而妙然绝不可能将这件事告诉她。

由于被断定没有天赋,落音的修炼要比其他孩子吃力许多,可他倔强地克服着困难。只有妙然知道,他这样努力,就是为了让鹤娘早日兑现承诺。

转眼间,十年过去。

这天早晨风和日丽,妙然和落音各自端着一只酒杯,坐在清音河畔那块大石头上,两人的双腿已经能碰到地面。他们的手指轻轻一挥,杯子里的水便化作淡蓝色的琼莓酒,而已经拥有一定法力的他们再也不必担心会被酒精麻痹心智。

“说吧,有什么心事?”妙然说完,勾了勾指尖,一只漂浮在水面上已经死去的蝴蝶渐渐苏醒,扑棱棱地飞起来。

落音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他用手背抹了下唇角。“我不想再学下去了……”

“为什么,你都坚持十年了?”

“我本来就不愿意学,我坚持了这么久都是因为她的承诺。十年前我就说过,她所有的法术都是为了囚禁这里的人们,她似乎非常害怕人们了解外面的世界,害怕有人离开这里、破坏这里,可我不明白她到底为什么这么做?”

“囚禁?不,婆婆不会这么恶毒的,她是刀子嘴,豆腐心。”

“你就那么确定她是真心实意地对你好吗?你真的不想去了解你的父亲母亲?”

“我真的不想。”

“为什么?他们是,他们是你最亲的人啊!”

“那又怎么样呢?我从来都没见过他们,”妙然望着青色的远山,似乎在寻找最恰当的表达。“你知道,虽然他们给了我生命,但却从不曾出现在我的记忆里,我对他们没有印象,没有感受,他们也从来不曾影响过我,我对他们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好奇心。”

“妙然,”落音也望着那片远山,叹了口气。“原来你只是看上去老成深沉,实际上却如此幼稚……他们怎么可能不影响你!他们决定了你的一切!不然你怎么解释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晚上,怎么解释这么多年来对冰的痴迷?这不是血脉是什么……”

妙然低下了头,低声说:“或许这只是天性吧,没人能解释的天性。”

落音站了起来,双手叉腰,一脸很铁不成钢的表情。他想说什么,却最终也没有说出口,他端起琼莓酒一饮而尽,然后把酒杯丢进了河里,那只精致闪亮的琉璃器皿化作一颗鹅卵石沉入水底。他愤愤地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却回过身来,对妙然说:“反正我今天就要跟那老太婆摊牌。妙然,虽然我真的没有做巫师的天分,但我的直觉从来不曾出错,鹤娘是你的仇敌,记住我的话!”

十年了,鹤娘木屋里的一切都没变,但屋子的主人却不可遏制地急速衰老:花白的头发已经全白,两只眼窝深深地凹陷,脸上的皱纹越来越细密繁复,原本就微躬的背更加弯曲,脊椎像是快要穿透干枯的皮囊。在不传授法术的时候,她整天整夜坐在摇椅里,一杯又一杯地喝着野菊茶,以缓解那无法排遣的孤寂。唯一给她安慰的是她的传人们,他们真的是最好的孩子,天资聪颖,并勤奋刻苦地修行。鹤娘有时会当着所有人的面夸奖其中某一个孩子,这样便会成功激起其他人超越的欲望,他们不需要惩罚,她一个冰冷的眼神就会让他们羞愧不已,从而更加努力。她有时会在品茶的时候畅想未来,照着这个劲头,有朝一日他们一定会成为茏藜岛最坚定强大的守护者,因为,他们从不叛逆。

只有一个人除外。

这样想着,鹤娘突然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像是很不耐烦的样子。她的脊背微微发凉,那一瞬间,她突然想起十年前和落音在这里对峙时的情景。

“进来!”

门开了,站在门口的落音已经是一个高大结实的少年,但鹤娘知道,即使受训十年,他眼睛里的叛逆依然不曾改变,只因迫于无奈而披上了一层温驯的伪装。

“什么事?”

“婆婆,我今天来找您,是想问您,是否还记得当初对我的承诺?”

“我当然记得,从未忘记。”

“那,您准备什么时候兑现?”

“那株茏藜,在我们的视线范围内找不到任何树叶和树枝,只有一个光滑的树干,所以,想要参透它的秘密,你还要学习无依附攀登、悬浮、甚至飞行,而这些都是极其高强的法术,以你的资质,恐怕还要很久以后。”

“我等不及了,我要你现在就教我。”

“孩子,揠苗助长是没有用的。”

落音紧咬着嘴唇,攥紧拳头,过了一会儿,像是下定了很大决心,他说:“没关系,能不能学会是我的事,您只要教我就好。”

“不可以!”

“为什么?”

“不要问为什么?不可以就是不可以,时机未到,你还不配学习这些高级的法术!”

“是不是……”落音攥着的拳头已经开始颤抖,“这些年来你一直在骗我,你根本就没打算兑现承诺?”

鹤娘嘲讽地望着他:“既然如此,那请你解释一下,我为什么要收留你这个毫无天分的孩子长达十年?”

“很简单,玩弄我。”

“玩弄十年?我从来这么有耐心的人。”

“你到底在害怕什么?”落音突然转移了话题,“你知不知道,你的恐惧已经到了变态的地步?”

鹤娘像是没有听见这句话,说:“如果你已经不再信任我,那么你大可以离开。”

“我不会走的,要是我就这么走了,这十年的青春找谁去偿还?”

落音走后,一个孩子送来一封信,说是岛主派人送来的。鹤娘打开一看,信上写着,半个月后摩登城的富商团要来拜访茏藜岛,请鹤娘跟随王室前去迎接。

妙然无法阻止落音的反叛之路。他和其他传人看到落音在鹤娘传授法术时大声地打起瞌睡,在她的摇椅里涂上厚厚的胶水,后来,有一天,当落音趁着鹤娘不注意时用法术除掉了她围在腰间的层层环佩,所有人都震惊了。

她裸露的腰间满是丑陋骇人的伤疤,形状诡谲,大小不一,边缘处不时有让人恶心的溃烂脓疮,白色的蛆虫在褶皱里时隐时现。那是几十年来,鹤娘被种种邪恶痛苦之念折磨的结果,也是她竭尽全力想掩饰的不堪。可没想到,这个秘密竟被一个自己一直以来蔑视的毛头少年轻而易举地公之于众。这一次,她彻底愤怒了。

鹤娘做出了一个残忍的决定。

第二天早晨她敲开了一户人家的门,开门的男人看到这个熟悉却已经无比沧桑的老人,表情复杂,他的脸上有惊讶、愤怒、恐惧以及不解。

“能让我进去吗?”

“你来干什么。”

“我……十年了,我想看看云绦那孩子。”

“你看她做什么,她在十年前就被你毁了。”这句话本应被男人愤怒地说出口,可他似乎连愤怒的力气都没了,语气里只剩下虚弱的悲哀。

鹤娘被男人带进一间卧室,云绦正坐在墙角里,目光茫然地望着窗外一只停在树枝上的仙雀。她长长的头发已经拖到地上,从远处看像是一件披风。鹤娘走到她面前,蹲下来,讶异地触摸着那一头晶莹剔透的碧绿色秀发,颓废的清香扑鼻而来,在茏藜岛,只有死神花的芬芳能与之媲美。

“从你拒绝她的那天起,这孩子就变得越来越恐惧,越来越孤僻,后来就成了这个样子。但奇怪的是,她越难过,头发反而越美。”云绦的父亲站在一旁,痴迷地望着如瀑长发,似乎那是他唯一的安慰。

“她母亲呢?”鹤娘问。

“她母亲无法接受云绦这个样子,积郁成疾,几年前去世了。”

鹤娘轻轻拈起一缕发丝,像是挑起一根琴弦,别在云绦耳后。她忧伤的侧脸在熹微的晨光里显得更加凄绝,那脸颊乍看白皙,仔细端详却不难发现上面有密密麻麻的陈年疤痕,那是泪水不停灼烧的印记。她凑到云绦耳边,两张写满痛楚的面孔宿命般地相认,那一刻鹤娘以为自己真的动了恻隐之心,她轻柔地说:“孩子,还记得我吗?”

云绦没有反应,似乎没有听到鹤娘的话,可过了一会儿,她清亮的瞳仁从那只仙雀一点点转向鹤娘,那过程漫长而动人,好像两颗精致的钻石随着光芒轻轻转动。她认出了这个毁了她一生的老人,沉痛的往事又一次填满心房。“婆婆,你教我跳火焰舞,好不好?”

“好!”鹤娘重重地点头。

云绦艰难地皱起眉头:“您骗我,您说过我是受了诅咒的……”

“再厉害的巫师也有眼拙的时候。孩子,你天赋异禀,但那时的我太过高傲,错过了你……现在,你还愿意跟随我吗?”

云绦突兀地握住鹤娘那双干枯的手:“婆婆,带我走……”

摩登城富商团在一个雨过天晴的早上抵达,他们在船上远远地看到茏藜岛上空那轮壮丽的彩虹。下了船,一行七人在路标的指引下穿过一个又一个狭窄幽深的隧道,终于豁然开朗。在一片平坦的青草地上,仙雀引吭高歌,岛主率众人手持依米花盛装迎客。

妙然作为首席翻译站在岛主旁边。异族的语言也是法术的一部分,十年间,在鹤娘的调教下,妙然已经学会了十种周边异族的语言,而摩登语是他学的最好的一种。

那七个人的衣着和岛上的居民完全不同,他们西装笔挺,戴着深蓝色的领带,这其中的六个人都拎着公文包,只有为首的那个人提着工具箱。他们与茏藜岛人一一握手,互相致敬,并为妙然能够将摩登语说得如此流利纯正而惊叹不已。

双方在当天下午举行了正式的会谈。为首的商人直截了当地说明来意:摩登城一向以先进的科学技术和生产力闻名于世,然而,由于过度开发自然资源,城中的生态平衡遭到严重破坏。痛定思痛,摩登城人终于意识到保护自然环境的重要性,决定大面积地拆除摩天大楼、工厂以及公路铁路等现代化设施,重新营造生态园区。然而,由于地处温带,相对矮小稀薄的植物无法有效地防风固土,于是他们决定将热带高大粗壮,枝叶肥厚的植物移植过去,耗时五年终于成功研制出移植方法。为首的商人说,他们的首领愿意用摩登城最高端的科技产品换取植株和种子,接着,他打开手中的工具箱,把里面的东西统统拿出来,摆在谈判桌上,随后开始一一介绍:“这是电话,只要拨通一串数字就可以立刻联系对方;这是手表,可以随时随地知道时间;这是空调,可以降温解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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