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故乡的童年
我从不敢在人面前炫耀童年的幸福快乐,在我记忆里的童年,只有苦难,只有悲伤。我还在三岁多的时候,生父就意外过世了,那时候,大哥四岁多,大姐七岁,母亲以种水稻为生,学着男人的样子,把生父留下来的犁耙架在牛身后,挥舞着竹鞭,赶着牛犁地。因为母亲以女儿身干着大男人的活,也因为母亲身患多种疾病,种水稻换来的钱粮连一家人的基本口粮都无法维持,可以想象,那样的生活多么的苦。
我三岁多的时候,家住大山深处。每逢下雨的时候,山风“哐哐当当”地摇着茅草和泥巴做的家,即便把黑兮兮的大门紧紧关好,风还是呼呼地钻了进来,屋顶上的茅草湿乎乎的,飘摇着。大姐叮嘱我和大哥雨停之前千万不要出门,然后,拿起挂在墙壁上的蓑衣、斗笠,冲进了雨里。大姐要给母亲送雨具,因为这会儿,母亲还在几里之外的田地里劳作,母亲一天也不得停歇。
常有媒婆上门来说媒。起初,都被母亲婉拒了,母亲说,孩子我先带着,日子我们先熬着,等哪天,熬不过,再说吧。
门口有一株高大的野桑树,它在陪我们一起熬日子,每年夏天,火红火红的果实挂满了树丫。这是我们整个夏天的美味,让我们暂时不会饿得头晕眼花。
一天午后,突降暴雨,狂风掀开了茅草屋顶,恰巧大姐那天去了外婆家。我和大哥吓坏了,本能地冲出屋子,朝村子南边跑去,因为村子南边是二爷爷的家。踩着湿滑的路,我和大哥深一脚浅一脚地猛跑,一不留神,我摔倒了,额头狠狠地撞在青石板上。我爬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和雨水,继续跑。幸好二爷爷赶紧为我止住了血,还用烟丝捂住了伤口,我才逃过一劫,但却因此,我的额头上留下了一个抹不掉的伤疤印记。
夜里,母亲把我和大哥紧紧拥在怀里,我和大哥感觉太累了,昏昏沉沉睡着了,但我隐隐约约听到母亲的哭泣声。透过屋顶,我们可以看到美丽的星星和弯弯的月亮,但我们只能感到黑暗和痛苦向我们袭来,就在头顶的某个地方。
母亲不得不考虑改嫁。姨妈打算把我接过去做养子,以为这样可以减轻母亲的负担,让母亲能找户好一点的人家。但母亲拒绝了,她下定了决心把所有的儿女带着身边,她不忍看到骨肉分离。
我五岁时,母亲在好心人的撮合下,和继父成了亲。继父家和生父家就在同一座山上,只不过,我家在山顶,继父家在山腰,同乡不同村。继父先把我们三姊妹接到了他家,再和母亲一道,收拾了几样像样点的家具,花了两天时间背下山腰。
继父斗大的字识不得一箩筐,却当上了村支书。在村里,派头足得很,性格也暴躁,还好酒,喝醉了就耍酒疯,很多人都怕他,看到他躲还来不及。就因为这些,继父四十好几了还未成亲,在父母的催促下,才不得不娶了我母亲。
其实,继父家也不富裕,更何况家里一下子就添了好几张吃饭的嘴,能维持温饱就不错了。大人们吃饭,我们三姊妹就端着碗站一边吃。桌上摆了一碟炒豆子,那是专门给大人们的下酒菜,我很想尝一尝。当我把筷子伸向炒豆子的时候,阿婆(继父的母亲)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用手挡住了我:“饿鬼投胎啊!”
我缩回了伸向炒豆子的手,但却因此惹恼了阿婆。不久,阿婆就和爷爷(继父的父亲)卷走了家里所剩无几的钱,然后和继父分了家。阿婆和爷爷走的那天,炙热的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继父目送着他们推着木板车离开,浓浓的树荫里,连一只蝉叫声都听不到,整座大山静得可怕。
继父把我按在地上,狠狠地揍了我一顿,我被打得两眼冒星星。一阵山风吹过来,卷起一阵黄尘,我顿时迷失了方向。
那以后,在心里,我和继父成了敌对状态。我知道,我和继父没有血缘关系,和我有血缘关系的那个父亲已经死了。有因为害怕再遭继父揍,我变得沉默寡言,一直到我考上中专学校,远离家乡。
可事实上,继父并没有因为我的沉默寡言而少揍我,反而增添了继父的愤怒。
记得,有一回和村里的孩子去小溪里野游,一不小心把小裤衩落在了小溪里,再也没有找到。继父知道后,狠狠地揍我,但我就是不吭声,连母亲问我也不吭声,最后,母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继父揍我,罚我跪在堂屋里,不准吃晚饭,然后,陪着我一起流泪。
因为被打怕了,更因为穷怕了,我读书一直很努力,到初中毕业时,我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上了地区中专学校。为此,继父也高兴了好几天,还请来亲戚朋友庆祝了一番。但,此刻,无论继父做什么,都无法改变我和他的敌对状态。
当我背着行囊,挤上了开往城里的大巴,我已然是个翩翩少年,早把童年的时光抛在了身后。从那一天起,我的家乡变成了我的故乡。
其实,每一个人的童年都有许多难忘的时光,有许多幸福快乐的瞬间。而我至今回想起来,深入我记忆的美好瞬间就是,生父家门口的野桑树果子熟了,我们三姊妹坐在树下享受着果子的美味。这大概是我童年里唯一的美好瞬间吧。
作者:朱钟洋;笔名:布衣粗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