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平伙”的往事
许多想我一样,地地道道从农村出来的人,大概对“吃平伙”这一习俗不会是很陌生的,因为它是一个时代的产物。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这种“吃平伙”的形式,可以说是在农村地区颇为盛行。每个从那个时代走过来的农村人,记忆里肯定有它的影子存在。而对我来说,“吃平伙”,不仅留有刻苦铭心的记忆,而且还有一种特殊的情感在里头。
记得,第一次感受“吃平伙”的滋味,那时我正在读小学三年级,那年我九岁,这事就是在那年冬天放寒假期间发生的。那天早上,到了吃早饭的时候,父亲、哥哥、我和弟弟正躺在堂屋炕桌的两边,等待着母亲和姐姐做的早饭。不过,那天让我颇感意外的是,母亲既然从灶房里端来了一盘子冒着热气的羊肉和一小盘羊发子(土族语,指羊血肠),接着还给我们大家盛来了一小半碗羊肉汤。
看见了肥囊囊的羊肉,又闻见了香喷喷的肉味,我和弟弟顿时就来了精神,蜷缩在被窝里的人,立刻掀掉身上盖着的被子,坐起身来,扑向了炕桌,小手径直向羊肉盘子伸去。可我们的小手还没有碰上羊肉,就被父亲的大手给挡住了,于是我们的小手只得乖乖地缩了回来。正在这时,母亲和姐姐也上炕了。
于是,父亲亲自动手,把那盘羊肉均等地分配给了除自己以外的每一个人,父亲只是喝了那一小半碗肉汤。虽然我们每个人分得的羊肉都不多,但足可以解个馋了。因为平时家里难得吃一回肉,所以我们个个都吃得很过瘾,也很满足。几十年来,这一顿不寻常的早餐,却一直深深地留在我的记忆里。
等吃过早饭以后,我便问母亲:“家里的羊肉和肉汤是从哪来的?”母亲这才告诉我说:“昨天晚上,你父亲到本庄的长命叔叔家里去‘吃平伙’拿来的。”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吃平伙”这个词,于是便又好奇地问母亲:“阿纳(土族语,母亲之意)什么是吃平伙呢?”母亲又给我解释道:“就是几个人平分着吃一只羊,每个人出得钱一样多。”对于母亲这样的解释,我当时是似懂非懂。
不过,在我幼小的心里,当时对“吃平伙”的理解便是,只要父亲去“吃平伙”了,我们就可以有肉吃了,有肉汤喝了。所以,当时不懂事的我,还对母亲说:“我以后长大了也要去‘吃平伙’”。母亲看着我笑了笑,然后又意味深长的抚摸着我的头对我说:“等你以后长大成人了,就可以去‘吃平伙’了”。就这样,在我幼小的心里,就埋下了一个“吃平伙”的种子。那时的我,为了早日实现自己的这个愿望,我就天天盼着自己快快长大成人,恨不得自己在一夜之间,就已经长大成人了。
记忆中,父亲一到冬闲时节,因本庄叔叔们的邀请,晚上便偶尔去他们家里吃吃“平伙”,但“吃平伙”的次数,毕竟是少之又少。再者,父亲去“吃平伙”的时候,一般也不让我和弟弟知道。因为曾经有一次,父亲告诉我们今晚要去“吃平伙”了,我和弟弟竟苦苦地等待了一晚上,母亲让我们到自己的屋里去睡觉,而我们非要吵闹着等父亲回来吃了肉才去睡觉。
自此之后,父亲去“吃平伙”,都是悄悄地出发,从来不让我和弟弟知道。而每次父亲去“吃平伙”后,带来的肉和汤,便是我们家第二天的一顿丰盛的早餐。为了这一顿丰盛的早餐,那时我老盼着父亲去多吃几次“平伙”,但父亲总让我的这一美好的愿望落空。当时不知道原因的我,幼小的心里还悄悄藏有对父亲的不少的怨恨。同时,也是在这种美好愿望的期盼下,我便渐渐地长大了。
长大以后,确切地说,是在参加工作以后,我第一次亲身参与了“吃平伙”。
那是我参加工作第一年的冬天,当时我在离家不远的邻乡一个山头上的村小当老师。学校里本地老师比较多,只有我和一位姓李的老师是外地人。这里的人,也跟我们庄子上的人一样,一到冬闲季节,便张罗着要“吃平伙”。那一次,住在学校附近的几个村民要“吃平伙”,可那只羊实在是太大了,他们凑了几个人,但还是感觉有点“吃不动”,负担挺大,所以就晚上贸然来学校邀请我和李老师去“吃平伙”。虽然我和李老师对这个庄子上的村民不太熟悉,但两个人商量了一下,还是不忍心破坏他们的兴致,所以就答应参加“吃平伙”了。此外,因为我的心里还老是惦记着那时母亲给我说得一句话——我长大了就可以去“吃平伙”了,所以也想去体验一下“吃平伙”的乐趣。
因为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参加“吃平伙”,因此,留给我的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我不仅亲眼见识了“吃平伙”的场面,而且也深深理解了当初父亲为什么不经常去“吃平伙”的真正原因。那种场面,实在是太热闹了,也太有意思了。当时,我和李老师被村民们很热情地请到东家的炕上,然后,我们一边品尝东家在火炉上熬制的滚烫的熬茶,耐心等待者“吃平伙”时刻的到来,一边聆听着村民们讲述自己外出打工时的一些奇闻轶事,感受着村民们的的喜怒哀乐。
等羊宰好了,东家便向大家来汇报羊的斤数。按照当地“吃平伙”的惯例,整只羊的斤数是前来参加“吃平伙”人要平分的,但煮熟的羊肉平分的时候,可要多分一份的,因为东家也是要算一份的。可东家的这一份却不掏钱,因为东家不仅给大家提供了“吃平伙”的场地了,而且还免费提供了煮肉的调料、烧柴和熬茶,还有免费的人力。我清楚地记得,当时那只羊的总斤数是28斤,我们一共“吃平伙”的是六个人,人均约是4.7斤肉。按照当时羊肉的价格,我们每个人要付33元钱,这相当于当时我月工资的五分之一。吃一顿“平伙”就吃掉了月工资的五分之一,过后,我还真有点心疼。
当东家把属于每个人的那一份端上桌来的时候,大家便迫不及待地就开吃了,每一个人都是一样的“吃相”,一手是抓着大块的手抓羊肉,一手端着一大碗羊肉汤,吃一口羊肉,便喝一口肉汤,一时间,满房子只听见大家吧唧吧唧地用上下牙齿咀嚼羊肉的声响和咕嘟咕嘟的一大口一大口喝下肉汤时喉咙里发出的声响,不一会儿,满桌子都是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等吃饱喝足了,大家才有了喘息的机会,嘴里才蹦出了“味道真不错,太香了等”几句简单的评语来,然后就有人开始打包剩下的肉和汤了。出东家门的时候,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一个小钢筋锅,里面就是“吃平伙”剩下的羊肉和肉汤。我和李老师没有拿盛肉汤的家什了,只能在东家家里找了一张旧报纸,把自己吃剩下的羊肉包在旧报纸里,双手捧着就回学校了。
第一次参加“吃平伙”,留给我最深的印象便是一个“贵”字。虽然羊肉好吃,但价格确实有点“贵”。那天晚上,在回学校的路上,当我手里捧着自己在东家家里没有吃完的份子羊肉,脑海里便想起了自己小的时候,父亲去“吃平伙”的事来。当初我心里老是盼着父亲能多去吃几次“平伙”,可怎么能理解父亲当时不去“吃平伙”的那份苦衷呢?那时我心里还老埋怨父亲,甚至对父亲不去“吃平伙”还产生了一些怨恨,如今自己长大了,上班了,有工资了,亲身参加了“吃平伙”,我才深切感受到了当初父亲“吃平伙”的那份无奈和艰辛的心理。
那天夜里,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眠,因为我的心里满是不安和愧疚,还有父亲那瘦小的身影,老是在我脑海里闪现,使我对“父亲”二字的理解一下子就得到了升华,我在心底里,一遍遍地对自己说,我的父亲真的是一个对全家人负责任的好父亲,我应该有这样的负责任的好父亲而感到骄傲和自豪。并暗暗下定决心,以后这样的“吃平伙”,我一定要少参加。
自此之后,我虽然也陆陆续续参加过几次“吃平伙”,但那些都是实在是无法推脱的,更多的时候,我便坚持自己的原则,从不轻易参加“吃平伙”,因为我也要对全家人负责。
如今回忆起这段往事,我的感觉是,“吃平伙”这种形式的出现,是和当时农村经济的发展水平是分不开的。因为一方面是当时的肉价实在是太贵了,吃一顿肉简直就是在办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仅靠某个人的力量是不行的;另一方面是大家的口袋里没有几个钱,所以一只羊也只能是凑几个人去吃,要不谁也承受不了经济上的负担。因此,正是在这种生活环境下,“吃平伙”这种形式就应用而生了,所以说它只能是个时代的产物,也是当时村民们一种无奈的选择而已。现在的农村,通过实行土地承包到户的政策以后,特别是随着我国改革改革开放政策的大力实施和不断深化,农民们的生活水平日益提高,可以说是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随之“吃平伙”的人越来越少,“吃平伙”已经成为了一段历史,永远地留在了我们这些人的记忆中。
文/草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