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
病
初见不虞
楚飞本来姓萧,最初的姓确是不记得了。他与楚子牧初次见面时,是在1940年的夏天。
那是一场和日军的伏击战。他受了枪伤,没伤到要害,只不过不停的流血。他勉强靠在战壕的内侧,身旁不时还有几颗子弹从身侧飞过,溅起几块尘土。
楚飞抬起头就看得到灰蒙蒙的天,脏的那么纯粹。
他苦笑了一声,突然很想触摸一下那遥不可及的天空,他这么想着,就站了起来,刚站起一点儿,一个重心不稳向一旁倒去,倒下的瞬间左胸刚好不好的挨了一颗子弹。
也算是如愿以偿了,萧飞笑了笑,然后晕了过去。
醒来后,楚飞刚睁开眼就看到一张近在咫尺的严肃的脸,猛地瞪大了眼睛,咳嗽了几声。
看到人醒了过来,那人倒是笑了,说我还以为你死了呢,言语间就像一个孩童。接下来又换了一副一本正经的脸色,说你救了我一命,我记下了。
楚飞刚醒来,脑袋还是蒙蒙的。
那人又说道,我叫楚子牧,以后你就跟着我吧。
楚飞听他这口气,这人难不成还是个厉害人物。开始好好打量起这个人,可他军服和自己的没什么不一样。
楚子牧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嘿嘿一笑,说我以后一定会做将军的。重重地加重了以后两字。
楚飞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心想,怎么没死掉呢,还遇到这么奇怪的人,实在是太冒失。
楚飞再次睁开眼,人已经不见了,头还是痛得很,只模糊记得,那人临走前是告过别的。自己刚刚没说一句话,会不会有些失礼。 不过他隐隐觉得那个人一定还会再来的。
楚飞躺在床上无事,往事一点点都被记了起来。
他是一个孤儿,自小在戏班长大,唱旦角,长到20岁没出过远门。若是班主不出事,他或许已经成了婚。
班主的女儿小夏和他打小一起长大,小时候整天萧哥哥,萧哥哥得叫。
有次吃饭,班主笑着对小夏说,萧飞不小了,再也不是你的“小哥哥”了,该换称呼了。他也觉得这称呼太过亲昵,这么大的人了,实在让人不好意思,就嗯了一声。
过了一会也不见小夏应声,一抬头,却见小夏满脸羞红的看着自己。他当下一惊,回头看班主时,班主还是笑呵呵的,但那了然的眼神再明显不过了。
他虽一直拿小夏当妹妹看,可小夏是个好姑娘,班主又对他有恩,不计较他是个孤儿,肯把女儿托付给自己,也是看得起。生在这乱世,哪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当晚就定下了这门亲事。
若不是,若不是……他恨恨地捶打着床,却扯动了伤口,痛的他脑袋好一阵清明。他早已把他们当作了亲人,现在就只有自己一人,若不是为了报仇,自己就去陪他们。
他只剩一块小夏为他绣的手绢,一对鸳鸯,活灵活现,不知道还在不在?这么想着,楚飞就去翻身去取,却忘了身上的伤口,痛的倒吸了口凉气。
“你做什么?”一个人影飞似的窜到床边,一把按住他刚想抬起的身子。
楚飞皱皱眉头,动动嘴巴,终究没有解释,但手帕还是要找到的,不然该要怎么办,楚飞不知道。
不顾伤口扯动的痛疼,楚飞挣扎着翻找着上衣口袋,没有,没有……,怎么会。眼泪就这么流下来,当萧飞回过神来,满嘴都是咸味。
要是就这么睡过去就好了,只是从来没有那么容易的事,那些噩梦让他闭不了眼。
我为什么要活着,为什么我要这样卑微的死去,该死的是他们,呵呵。
楚飞撑着身子坐起来,觉得整个人轻飘飘的,整个脑袋都在唱着曲儿,仿佛在说,想死和想活的决心不都是一样的嘛,不过是做个决定的时间。
“帮我把窗开开。”楚飞刚一出声,两人都吓了一跳。楚子牧奇怪地看这人又哭又笑,刚开始明显不想搭理人,现在居然说话了。楚子牧愣了会儿神,嘿嘿的笑了两声,快步开窗去了。
楚飞重复了一遍,再一遍,又一遍。心想原来我的声音也坏了,看,这一切就是坏得这么彻底,由不得人。
楚子牧看他像魔怔了似的,说,哎呀,你不会失忆了吧。那平常的语气跟那句“我还以为你死了呢”如出一辙,像是在重复在平常不过的事情。
“真的?那我给你起个名字吧,楚……飞,楚飞好,就它了。”
相识相知
伤好后第一次一起吃饭,楚飞吃的心不在焉,忽然被人轻轻推了一把,只见有个家伙指着自己说,苍蝇,你咽下去了。
那人见他不说话,用胳膊碰碰他,“好不好吃,我可是几个月不知肉味了。”楚飞瞪了他一眼,接着吃饭。“没劲”,那人抱怨了一句,拍拍屁股走人了。
楚飞看着那人的背影,人模人样的,怎么就这么惹人嫌呢。饭是再也吃不下去了。
睡觉的时候,他刚躺下,身边的地儿就被人给占了。
“月色真美啊!”又是无聊的一句废话。
“我给你讲个笑话吧,从前,哈哈,从前……”楚飞嫌弃地换个地方,留下那个傻子自己乐去吧。
楚子牧利用一切时间和机会骚扰楚飞,对,就是骚扰,如果有个人不停地在你耳边废话,无视你隐忍的表情,还跟个傻子一样的说得眉飞色舞绘声绘色,不是骚扰算什么。
楚飞绝口不提过去的事,楚子牧也不做打探,明明认识了没几天,楚子牧跟他倒是熟络得很,在外人看来倒真像是有了过命的交情。
痊愈后,楚飞一直愣愣的,不打仗的时候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用楚子牧的话就是隔二里地远远地看有个人样,走近不过是纸糊的罢了。
打起仗来,楚飞根本控制不住自己,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杀人。
那天,抓了一个俘虏,楚子牧用脚踹了一脚,拍拍头咂咂嘴说,这小子,真不幸。周围一群人哄笑着在说,领功去,不知道能不能换几个大洋花花。
楚飞不受控制地握紧拳,心想,真该死,都该死。
人被关在一间茅屋里,夜里,楚飞溜出来,找到守门的告诉他楚子牧找,那人见是他,想都没想就走了。楚飞抹黑进去,一阵乱刺。
楚子牧和守门的赶来时,就看到这么一副场景:楚飞拿着刺刀一下一下刺着,鬼子的头滚在一边,尸体已经看不出人样了,四肢,内脏散了一地。
看门的那位已经出去吐了。
“小飞”楚子牧试探的叫了一声。接下来的场景让他毕生难忘。他看到楚飞机械地回过头,一脸的血,眼珠也是红的,然后笑了。
楚子牧一个激灵,认识楚飞一年了,他没见他笑过,这种僵硬呆滞的笑,活像个鬼,他不自觉颤抖地抬起手里的枪。
“咔”的一声,楚飞的枪从手里跌落。楚飞蹲下身抱住头,使劲的敲,嘴里还念着什么。
“小飞”楚子牧楞了一下,扇了自己一耳光,扔下枪一把抱住他,用双臂狠狠地箍住他颤抖的身体,不住地说“别怕,有我,别怕”
楚飞像疯了一样,梦呓般痴痴念:“杀死他,杀死你们,该死,死透了,死……”
楚子牧突然想起,老张那次开玩笑的指指脑袋说,你那兄弟,不会这有问题吧?我看他自个儿跟自个儿说话呢。
楚子牧心里不高兴,也没当回事儿,摆摆手打个哈哈过去了。
现在他怕了,该怎么办,怎么办他不知道,只能更加使劲的勒住他,把他勒醒。
他想,没事,没事,等仗打完了,没有小鬼子了,安定了,到时候给他置几亩地,盖几间房子,娶房老婆,生几个大胖小子,什么都就好了,好了。
那件事以后,楚飞话更少了。楚飞走到哪儿楚子牧寸步不离地跟着。
有人看不过去了,说“唉,至于吗?你是照顾兄弟呢,还是媳妇啊,这兄弟当得真是没得说。”“瞧楚兄弟那皮相,就是做婆姨也不亏啊。”一群人越扯越过,口里没个遮拦。
楚子牧笑笑,随口说“这么说,你们都我媳妇啊。饭能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就一句话的功夫,转头人又不见了。楚子牧怕坏事,急急去找,余下那群人原地哄笑。
楚子牧是楚飞见过最没没脸没皮的人。每次打仗前,楚子牧就会在他的耳边念咒,“你别死了,死了多不值,好死不如赖活着,你就是为了我也要活着……”如此反复。
楚飞皱着眉头走开,走远了,低低得骂道:“这瘟神。”嘴角却止不住地抖。
自从楚飞的世界里多了楚子牧,对楚飞而言,这个世界的人就分成了男人,女人和楚子牧。和楚子牧在一起,这个世界就不会安静,它好像,还是活的。
不仅如此,有了楚子牧,各式各样的人纷纷的挤进楚飞的世界,屠夫,寡妇,高官,士卒,好像没有什么人是和楚子牧无关的,那些疼痛的,卑微的,世俗的,鲜活的生命,通过楚子牧走进他的世界里。
日子一天天过去,有这么个不消停的家伙在眼前乱晃,倒也不无聊。
剥掉那家伙虚伪的外衣,会有或多或少的真心吧,楚飞这样想。有时候甚至会想,这样过一辈子也不赖。
也许等战争结束了,报了仇,以后会好的,想着想着,楚飞对未来也开始有了隐隐的期待。
现在想想,那大概是楚飞过得最惬意的几年。
两两相厌
1945年,楚飞等来了日本鬼子投降的那一天。原本该有的激动,在八年的等待中消失殆尽。
楚子牧短短五年,就升了官。倒不是战功赫赫,只是他那左右逢迎的手段确实了得。连楚飞都不知道,他哪句话是真哪句是假。
走了日本人,共产党呢?楚飞的预感总是很准,一想起那个总缺根筋的家伙,楚飞就掩饰不住的担忧。
他理所应当的做了他的副官。因为同姓的原因,经常有人把他们误以为亲兄弟,楚飞解释过好几次。
那次他和楚子牧吃过饭,难得的一起出来散散步,不少人认出了他们,凑上来打招呼,楚子牧称兄道弟的,满嘴场面话,看着就来气。
楚飞扯扯楚子牧的袖子,说,回去吧。
一个肥肠大肚的说:“百闻不如一见,楚兄公务繁忙,还忙里偷闲携弟赏月散步。兄弟情深,领教了。”说完还冲着楚子牧一笑,堆了一脸的肥肉。
楚子牧回道“杜兄,改天去家里喝上几杯,不醉不归。”
楚飞听到这实在是一点兴致也无,看了那人几眼,勉强一笑,大步走开了。
楚子牧不知什么时候赶上来,楚飞猛地一回头,吓了楚子牧一跳。
“我是你兄弟吗?”楚飞问地突然,看不出什么情绪。
楚子牧挠挠头,想了想,还是说“是“。
楚飞接着往前走,过了一会儿,停下来,说:”我不是你兄弟。”
楚子牧一听急了,拽住他,“闹什么别扭啊,怎么就不是兄弟了。”过会儿,又重重地说“什么时候都是。”
楚飞拍开他的手,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们不是兄弟。”一路上再没说过话。
楚子牧想,这他妈的什么事啊,以后还是不出来散步了。不知道哪又得罪他了,楚飞的情绪越来越让人摸不着了。
这样过了一年,内战全面爆发,楚飞走神的毛病越发严重,呆呆愣愣的,一坐就是一天。
楚子牧,永远是楚子牧,不担心,不忧虑,心比天大。这种人一个地方待几天,这里有几条巷子几条街,哪条巷子酒香,哪条街的胭脂醉人,摸得门儿清,好像没什么地他不熟的,这种人哪里都是家。
楚子牧有时候喝酒到深夜,随便带个女的回家,拉着楚飞的袖子不放,满嘴的酒话胡话。
“这个漂亮不?小飞你喜不喜欢?喜欢哥就送你。”
过会儿又摇摇头,“不,小飞要娶就娶大家闺秀。”推开那女子“你滚,别污了我兄弟的眼。”
楚飞看不惯他这不正经的样子,替他拿钱打发了人。头又开始发痛。
楚飞知道他并不像表面上那么风光,那一身的伤痕,时时刻刻提醒着他那些浴血混战的日子,每到风寒露重的夜晚,楚子牧还是会痛得整宿都睡不好,耍赖非要和他挤在一起睡,说是习惯了改不了。
楚子牧经常扯上他去应酬,美其名曰:沾沾人气。
楚子牧在一旁推杯换盏,楚飞就坐在临街的窗子旁,面向窗外,从衣服里掏本书看,说不清是在读书还是看光景。
偶尔有几声夸张的女声传过来,也不做理会。
他听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那句带着惊呼的楚副官,仿佛他楚飞这辈子只能活在楚子牧的影子下似的,他就只能是他楚子牧的副官。
有时候,他也弃了那些令人生厌的酒局,融进那熙熙攘攘的街市里去,漫无目的的走,走着走着,总能找到一家戏院。
然后,不知过了多久,楚子牧就来了,瞪大了眼睛指着他吼道,瞧你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楚飞笑笑,其实他生气的样子挺好的,最起码比起那永远一副笑呵呵的模样,看得出几分真心。
楚飞懒懒的,找个角落窝着,跟那些患了烟瘾酒瘾的人一般,常常一个人待在戏园子里,一坐就是一整天。
战场迫近,楚子牧还是活得滋润得很。日子不生不熟不痛不痒的过,楚飞觉得这个世界日益暗淡下去,成了黑白两色的皮影戏,戏里只剩个不知道累不停在他眼前晃动的小丑叫楚子牧。
这天,楚飞推开他卧室的门,本来脱口而出的“楚子牧”被硬生生的卡在嗓子里,嘴唇就那么张着,忘了闭合,眼睛死死的瞪着,仿佛遭遇了此生最难以置信的事情。
楚子牧跳起来,光溜溜的,不自然的笑笑,张了张口,想说什么。楚飞一巴掌扇过去,另一只手捂头,眼角像是要裂开,头部的血管突突地跳。
楚子牧收了笑,转过脸去,一字一句的说,我们不是兄弟么,只准你喜欢,我就不行么?
楚飞慢慢走出去,头很痛,他就沿着灯红酒绿的街道走啊走,匆匆而过的面包车,说笑的成双成群的行人,都在说着这一切是活的。 楚飞使劲地摩擦着双手,身上的血还是一寸一寸的冷了。
两年多过去,熟悉的街道,看久了就有一种迷醉的感觉,活着,活不过一场梦。
他一步一步退让,舍弃,小时候没有父母,他冷他饿他恨,为什么我没有。后来被班主收留,班主待他很好,还有小夏,他想他们是好人,一定要让他们过好日子,没几年,他们去了,楚子牧又出现了,他怕,不,是肯定楚子牧会死的,怎么办,他不敢想,一想头就痛的要裂开。
他的一生原本不过绚烂了几年,快乐来得快,去得快。
活着就是一种作弄,挣扎地再厉害,也得成灰。他又想起班长,小夏,平安,去得简单。他常常想着有个人操弄着一切,他们都是牵线的木偶。如果真有那么个人,自己就是挫骨扬灰,也要在那人身上扎上一针,让他尝尝痛的滋味。
楚飞吹了一夜的冷风,第二天回来就病了,没过几天倒像是病了好久的样子。楚飞想,自己或许等不到楚子牧落魄的那一天了,楚子牧,到底算什么,这么多年算什么。
记得楚子牧给他指派过一个叫平安的小厮,命他四处跟着,平安听话机灵,人是不错,也被他随便找个借口打发了,后来听说死了,怪可惜的。后来楚子牧又陆续找了几个,看着楚飞没个上心,也撒手不管了。
“你就这么到死。”这几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楚飞回过神来,楚子牧已走远了。楚飞叹口气,想想又和衣睡了,他怎不能说一听到有人和自己说话,心里就跟堵了块石头,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或许在别人看来,楚子牧对他是格外关照,胜过旁人,他性格偏冷,不多言语。也就他自己知道,他的眼里只有这一个算人,对楚子牧,他谈不上亏欠。
他最近常常觉得冷,觉得四肢僵硬的都要断掉,常常做梦,不停做着一个楚子牧死掉了的梦,他常常觉得还在唱着戏,和他越发没有半分关系。
他不想说话,不想聊和楚子牧无关的话,不想见人,不想见到不是楚子牧的人,不想出去,不想去没有楚子牧的地方。
楚子牧成了一种支撑,有了楚子牧,他才一息尚存。现在他不想这个人了,一切也该结束了,不见不烦,不念不伤。
楚子牧
那个人笑笑,黝黑的脸上两排白白的牙齿格外夺目。楚子牧尽管后来知道他其实并不黑,只是被鲜血和尘土蒙了脸,他还是习惯的想看到他的牙齿。
楚飞的名字从来都不是什么偶然。当然喽,因为那个脏兮兮的手帕是我扔掉的。
他对自己也是不错,只不过缺了些什么,具体缺了些什么,他也说不出。他总是静静的,也不要求什么。只要他开口,要什么我都给他,自己最看不惯的就是他那张无欲无求的脸。他为什么就是不说句话呢。
楚飞是楚子牧见过最没有感情的人。楚子牧不信邪,想着法子说些玩笑话损话,想在楚飞那张死人脸上添写生气。后来就像是一种习惯,一见楚飞他就笑得傻呵呵的,自己都嫌弃。对别人也是笑意,只是从嘴角到眼角,不及心里。
自从打跑了日本人,楚飞呆愣的毛病是越发严重了。还迷上了听戏,闭上眼跟睡死过去似的,不是偶有呜呜的像哭声的哼唱,就是死了。楚子牧一直想打醒他,把他揉碎了,再捏一个,可是舍不得。
看到楚飞跑出去的那一刻,楚子牧知道自己玩大了,头一次觉得自己有点恶心。再四面逢迎,八面玲珑的人,也是有在意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丢命的时候,哪来的什么善恶对错,自己向来是没什么底线的,要非说有,最亲的人,他就只有小飞了。
这算些个什么破事。
人穷也别生在乱世。
楚子牧觉得自己大概也活不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