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是精灵
姑姑是精灵
人们都说姑姑傻,我却始终不明白她傻在哪里。她个子矮小却纤细苗条,头发黄而直立,一双圆圆的眼睛镶嵌在略黑的脸庞上。她一生陪伴母亲,在母亲撒手人寰之后不久,她也消失了,走完了她单调苦涩的异域之旅。
我的姑姑,是那个沉默善良,毫无心机,与世无争的弱女子。那个闲来老爱翻拣她的衣柜,却无非是别人穿剩下的一堆旧衣的女子。那个总是有些呆滞,又爱往粮筒里钻的女子。那个一生怀着一颗赤子之心,总是与小孩子们为伍的女子。
姑姑与我们不大相同,她,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我常问姑姑是怎么投身到我们这个地方来的。
她总是爬上奶奶家储存粮食的楼上,那里有一个用大竹席子卷成的粮筒,里面存放着粮食。姑姑有一次带我钻进这个粮筒,起初我以为姑姑真得很傻,会去粮食里面玩。谁知,那里有一个通道,走出弯弯曲曲的通道,就迎来外面灿烂的阳光。
我不知道那个太阳和我们的是否一样,只是感到一样的温暖柔和。
这里的人们外貌和姑姑差不多,矮小可爱。我问姑姑这是不是一个精灵王国,姑姑笑而不答。我又问:“那你一定就是一个精灵喽?”姑姑说:“一定要保密!”姑姑用不同的语言和他们交谈,这时,她是另一个人,一个容光焕发的可爱的女孩。
她招呼几个小朋友陪我玩,在我的周围是一片花海,粉色的、白色的野桃花,嫩黄嫩黄的迎春花,在早春二月就已缤放笑脸。
姑姑兴奋地来往穿梭,她的纯真活泼的天性象溪水一般自由流淌。让我奇怪的是那些动物也能与姑姑讲话,我看到姑姑抚摸着一头牛,说着话,而牛的脸上竟露出了微微的笑容。她又象与老友重逢一般,亲切地招呼一群蚂蚁。
我试着爬上悬在树杈上的小房子,乘坐那狗拉的小木车,躺在微波起伏的绿草地……仿佛置身于童话之中。
在我们那边,我从未听过姑姑爽朗的大笑,在这里却时常听到,那是发自肺腑的快乐。
我惊喜地看着姑姑,她终于有一个归宿,一个心灵停泊的港湾,一个让她真正开心的地方,我禁不住泪流满面。
姑姑从书包里掏出书,她走到树荫下在一块白色的板子上写字,教给围坐在周围的精灵和动物们。那是我所不认识的字码,精灵和动物们用宽大的绿叶和可流出白乳的树枝写字。姑姑一边讲一边做一些动作,她和兔子击掌,甚至骑在牛背上做什么示范。大家饶有兴趣地学着,不时发出会心的笑声。
我在那里等了许久但一点也未觉得无聊,我希望一直这样过下去。可是突然听到奶奶在楼下的叫声,“阿姜,小妞,快下来吃饭!”
姑姑停下了讲课,她收拾起书,也收拾了自己的笑容。她和大家拥抱,我看到姑姑那样不舍。
我和姑姑从席筒里钻出来,走下楼去。奶奶立刻操着一根细细的柴禾劈头盖脸朝姑姑打来,“傻呀,你自己成天往粮筒里钻,娘不管你,怎么还带孩子去!”
我哭起来。姑姑默默地端起碗坐到门墩子上吃饭。
姑姑吃得很少。她悄无声息,就象一个影子一样。有时,她也和我们说话,只是说得很慢。她唱的歌挺美,可惜我们听不懂。尽管如此,我们兄妹几个还是喜欢跟着她在山坡上、田埂间玩。
有一次,我问姑姑粮筒那边多好呀,你为什么要回来?
姑姑慢慢地说:“小时候贪玩迷了路,跑到这边来,被娘养大了,........我是一个孤儿,娘给了我一个家……”
难道姑姑要一直这样过下去吗?
姑姑日复一日给家里带小孩、扫地、挑水,农忙时她就下地劳动,干那些挑粪、扶犁、摘柿子之类的活。姑姑既然被认为是傻子,就总是被人驱使。同一个院子的领居老太总是趁我家大人不在指使姑姑为她家扫地。我们那儿缺水,挑水要到山后一眼泉水那里挑。这股泉水只有线一样细,半天才能积满一池,再用大勺往桶里舀。村里几十户人家全靠这一眼泉水,每次挑水还要排队,因此,挑一担水总要费不少时间。
一次,我和姑姑一道去挑水,等啊等啊,天都快黑了,才轮上我们。刚舀好水,却突然来了个亲戚,他径直走过来把水倒进了自己的桶里,说:“大叔家有事,我先担走水,你们俩再等吧!”
我和姑姑只好再到后面排队。
他无非是看我们一个是小孩一个是傻子罢了,一个人对待弱者的态度最能反映他的道德水准。
我想姑姑在生活中会常常感到受委屈、受压抑、受欺负、受打击,她该多么痛苦。她并不像表面上那么麻木、无知无识,她是感性的,她的心和我的一样脆弱。
奶奶说:“她常滚到粮筒里玩,我就是在那里捡到她的。一个熟睡的小女孩,大概还不到四岁。她是谁家的孩子呀,怎么会被丢在我们家的粮筒旁……”
姑姑也嫁过人,在更偏远的村子。她的与众不同,她的善良与软弱,招致婆家人无情的欺负。他们说她中了邪,用绳子绑她,用火烧她的手心。奶奶一听到这个消息立刻昏厥了。
我记得爸爸、伯父、哥哥和我一起去接姑姑,她象受伤的猫咪蜷缩在炕角。
姑姑回到了奶奶身边,此后,再也没有离开。
后来,我随父母离开了家乡。再后来,奶奶姑姑同伯父一家也从农村搬到了城市。
姑姑到了城里,她是否能找到那个到精灵王国的路,她在这个与她格格不入的世界里的烦恼可有地方倾诉?
时光飞逝,我很少有机会回老家去。只是有时会忧心地想念姑姑,想起她与众不同的外貌,她的小声的歌唱,她的寂寞的笑容,想起她在人群中无所适从的孤单,她的无人能解的哀愁……
奶奶老了,姑姑侍奉床前。每夜,老人总是腿疼难眠,一会要药,一会要水,姑姑从无怨言。
有一次,接电话的恰好是姑姑,我听到她仿佛呢喃般的声音:“妞,你放心我吧,我们的寿命是很长的,我送走了娘肯定要回精灵们那里去——我带你玩过的地方。”
去年,奶奶走了,没过多久姑姑也去世了。她被埋在故乡的青山下,奶奶的侧旁。
我赶回去时丧事已经办完了。
我悄悄来到老屋的楼上,甫一进屋便闻到一缕幽香,那是久违的属于姑姑的香气。我看到破旧的席筒旁有新踏的足印!
我徒老地去寻找记忆中的通道,却只见地上整齐地叠放着一条旧围巾,上面绣着一簇簇淡紫淡紫的勿忘我——啊,这正是姑姑的心爱之物!
姑姑的离世,家乡人颇感震惊,因为她一直显得那么年轻!堂哥的两个年幼的孩子还哭着要找老姑。
只有我知道,姑姑的坟茔必然是一座空空青冢,我的姑姑,她是一个精灵,她回到了属于自己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