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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磨

发布时间:2023-06-08 03:34:01

  老王家几代人做豆腐,嫁入老王家的女人也得做豆腐,这是方圆几里范围内人尽皆知的事情。老王家的豆腐做得好,据说原因是他们家那口清朝留下来的石磨好。每到傍晚时分,老王家便排起了长长的队伍,邻近几个村的人都到他们家买豆腐。这个时候,狗子也夹在长长的队伍里,可他并不是来买豆腐的。

  相比较口感鲜嫩的老王家的豆腐,狗子更在意的是老王家的儿媳妇金凤。队伍往前走,狗子便往后退,他要始终站在队伍的中间位置。这个位置好,好在能清楚地看到金凤的整个身体,弯腰切豆腐、装袋、称量,起身收钱,晃动的身体晃动着狗子的心,倘若再有偶尔撩拨耳畔发丝的动作,狗子的魂儿便要丢了。狗子喜欢炎热的夏天,金凤那晃动的身体少了厚重衣物的遮掩,更媚了更妖了;狗子又喜欢寒冷的冬天,金凤身上那件大红色的碎花小棉袄衬得她的脸蛋儿更白净了。狗子厌烦吃豆腐,但不出十天,他也要买上一块,为的是避村里人的说道,更为了听听金凤的那句“狗子兄弟,来多少”。一个“狗子兄弟”的称呼,便足以让他心里炸开了花。那声音柔,听着舒服,又像块吸铁石,自己“嗖”的一下子便被吸了过去。

  两前,邻村金广平的闺女金凤嫁到了老王家。对于这桩婚姻,金凤一百个不愿意。一是老王家的独子王起帆其貌不扬;二是嫁入老王家必须做豆腐,可她不愿意做一辈子豆腐。不止这些,更重要的是她当时已经有了心上人。过够了穷日子的金广平夫妇并不理会女儿的请求,他们看中的是老王家殷实的家境,并相信那足以让他们唯一的女儿过上好日子。为此,金凤想过与心上人私奔,可每每提及私奔一事,心上人便打怵,又埋怨说那是不切实际的想法。金凤心里便有了恨,恨父母以死相逼的婚姻,更恨她一时瞎了眼看上的人。

  对于这门亲事,村里人都看得出来,那是金广平家图财,可大家又说不出什么来,因为金凤实在是太美了,有那个资本图财。得了重金彩礼的金广平夫妇乐呵呵地把闺女嫁了出去。婚礼当天,王起帆直冲着金凤开心地笑,又心急如焚,巴不得那些繁琐的结婚仪式赶紧结束,巴不得天赶紧黑下来,他可以与金凤享洞房花烛夜。狗子挤在人堆里看热闹,早就听闻老王家娶了个漂亮儿媳妇的他,见到金凤的一瞬间,还是没能压住内心的激动,直叨念“真他娘的俊”!

  这门金凤“一百个不愿意”的婚姻,一时间被只看表面的村里人传为了佳话。可没过半年,王起帆便在一起车祸中丧了命。老王家天塌一般,受了刺激的婆婆整日疯疯癫癫,村里流言蜚语四起,但矛头大都指向了金凤。都说“女人漂亮过了头便是妖”,在村里人看来,这话一点儿也不假。

  村里人背后议论说金凤克夫,说她是妖,说谁娶了她便要倒霉一辈子,可每天下午,她们仍旧要面带笑容地站在金凤面前,为的是金凤一时高兴能多给她们一两豆腐。金凤心里有苦,但从不言语,也没有人听她诉那些烦心事儿,她也从不掉泪,就连自己的丈夫去世,她也一滴泪没流。又有人说金凤狠心,狠就狠吧,金凤也不理会。

  可狗子理会。每每听到村里人议论金凤,他就想冲上去扇她们嘴巴子。金凤再不好,也不是她们这些村妇可以议论的,况且在他眼里,金凤哪哪儿都好。自从金凤嫁到老王家,狗子就每日排队,王起帆在世的时候,他还有所避忌,王起帆不在了,他便可以明目张胆、目不转睛地看了。时间久了,村里人不是不知道,狗子对金凤——有点儿意思。

  狗子看上了金凤,老王也知道。儿子在世的时候他总是叮嘱儿子要提防着这小子,金凤指不定哪天就被他勾搭去了。可王起帆不以为然,在他眼里,狗子就是这个村里最没有出息的小伙子,他的漂亮媳妇儿是不可能瞧上这种人的。

  不止王起帆看不起狗子,村里好多人包括他父母也认为狗子没出息。狗子初中二年级便辍学在家,帮衬父亲干农活,但他不是种地的好手,没少受父亲的责骂。后来同龄人都去城里打工,狗子也随着去了,可三番五次进城又三番五次回来,钱没赚着,事儿惹了不少,他父母为他操了不少心,搭进去了许多钱。折腾了几年,狗子最终还是留在了村里。狗子父母看着村里其他小伙子赚足了腰包,还娶回了媳妇儿,心里甭提有多无奈与着急。

  而此时,无奈与着急的不止狗子的父母,还有金凤的父母。自从女婿死后,金广平夫妇便张罗着让金凤回家,当初执意让自己的女儿嫁给王起帆,无非是想让她能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不曾想如今却出了这样的事情。女儿还年轻,他们可不想让她守一辈子寡。其实,金凤也不愿意守寡,当初她更是不愿意嫁给王起帆,可如今她心里有气,她就要继续留在老王家,对于父母现在抛出的“橄榄枝”,她不想接。

  渐渐地,村里人开始传言金凤的好:男人死了,婆婆疯了,老王家家道中落,可金凤一直不离不弃。老王也高兴,高兴到连看到之前一直提防着的狗子也高兴。老王明白,倘若金凤改嫁,这个家就算是彻底完了,而要想留住金凤,就得把金凤当作自己的女儿,再招个上门女婿。然而老王又不得不考虑,毕竟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上门女婿更不是自己人,如若他们只是图财,岂不是人财两空。可是,老王又有什么可以考量的余地呢?唯一的儿子没了,有钱留给谁呢;老伴疯了,他们年龄大了,没人照顾又该怎么办呢?

  老王开始有意为狗子和金凤牵线搭桥,他要雇用狗子。自从儿子去世后,磨豆的工作就都交给了金凤,那老磨沉,比当下他们的日子还沉,雇用狗子便要让他顶替儿子的角色。老王相信,无论金凤瞧不瞧得上狗子,时间久了,他们俩必然会生出情分。雇用一事对于狗子来说是“天上掉下的馅饼”,只要能和金凤接触的一切事情在他看来都是美差事。而对于狗子的父母来说,儿子能有一份近在家门口的工作,也是件再好不过的事情。

  头日搭档金凤推磨的狗子只觉有用不完的力气,低着头一圈又一圈地推着,他感到热,额头上一颗又一颗豆大的汗珠滚落。金凤低着头忙着添豆、接浆、扫磨,狗子时不时地偷瞄两眼,金凤那一对银光闪闪的耳坠晃得他头晕,像是在做梦。院子里两棵山楂树挂满了果子,红通通的。

  “狗子兄弟,你休息会儿,别只顾着推,咱们时间来得及。”

  狗子听到金凤的这句话,并不言语,劲头更足了,迈的步子更大了,额头上的汗珠也更多了,他低头笑,脸上也充血胀红着。

  与金凤搭档久了,狗子便飘飘然认为自己已然拥有了金凤,他们一起推磨、一起做豆腐、一起卖豆腐,晚上一起吃晚饭,老王也把他当成了自家人。不止狗子认为他已经拥有了金凤,同村许多人也是这样认为的。村里人传言:看来狗子真要做老王家的上门女婿咯!

  对于村里人的传言,狗子高兴得很,巴不得他们天天传,传得越多这事儿就越容易成真。可狗子的父母气愤至极:就算儿子再没有出息,也不至于娶个寡妇当媳妇,况且那寡妇妖得很。没几日,狗子爹娘便不再让狗子给老王家干活,任凭狗子怎样辩驳都没用。狗子爹又严厉警告他不能再去老王家,倘若发现,便要打断他的狗腿。

  狗子爹娘断绝了狗子与金凤的一切联系,在村里人看来,这坐实了狗子与金凤之间的关系。村里人传得更凶了,金凤已经怀孕的消息也传了出来。老王和狗子心知肚明,这根本是子虚乌有,但他们高兴,异常高兴。金凤则表现得异常冷静,无论外面的谣言怎样传,她都像没听到一样,既不高兴也不伤心。

  虽然金凤不说不道,但她明白她根本就没有看上狗子,这也是她并不理会谣言的原因。自打王起帆去世,她就一心想着要离开老王家,或者说她根本就没曾心甘情愿地嫁入老王家,没曾心甘情愿地推磨做豆腐。而如今,她不是不明白老王的意思,也不是不知道狗子对自己的想法,可她无需回应,这一切都是他们自作主张,与自己无关。

  相比较对金凤的日思夜想,“打断狗腿”的威胁根本不算什么。在狗子看来,现在正是他与金凤相处的绝佳时机,谁都别想阻拦自己。

  初见金凤时,狗子只觉她太美了,是他一辈子都企及不到的人,因此他不敢有半点奢求,只是由衷地羡慕王起帆,羡慕老王家殷实的家境。金凤的美,是让他上瘾的美,虽说能压制住自己不去奢望与金凤在一起,但他止不住内心的痒,那种一天不见金凤便钻心的痒实在让他承受不住。于是他每天都去排长长的队伍,只求尽可能多地看看她。可时间久了,静静地看上一两个小时已经满足不了他的欲求了。他幻想某一天能拥有金凤,纵使她结过婚,哪怕再有了孩子,只要她答应,他什么都愿意,愿意疼她一生一世。

  可是,他又有什么机会可趁呢?金凤的美、老王家的殷实都让狗子感到了绝望,可就在绝望的节骨眼儿上,王起帆突遭横祸丧了命,这是所有人都不曾料到的事情,也不想发生的事情。虽说狗子由最开始的羡慕到最后对王起帆生了恨,虽说金凤本就不想嫁给王起帆,但对于骨子里老实本分的狗子和金凤来说,谁都没有诅咒过王起帆死,更何况,事件的本身并不是王起帆的错。

  错愕之余,这一让老王家绝望的突发事故又让狗子有了新的希望,爹娘突然间叫停了自己在老王家的“美差”,在他心里,分明是坏了自己的好事。没了老王家工作的狗子照旧排在长长的队伍里,狗子爹娘知道此事,只有生气并无他法,总不能真的打断他的腿。

  经历了半年的平静后,金凤怀孕的消息又在村里传开了,但这一次,金凤的的确确怀孕了。

  村里人说:“别看这狗子没出息,关键时候还真管用,讨了个那么漂亮的媳妇儿,如今又有了孩子,老王家殷实,以后狗子就有福享咯。”消息传得越凶,狗子爹娘越生气,凭什么他们家恋爱都没谈过的儿子好上了一个克夫的寡妇就有福享了呢!

  对于怀孕,金凤仍旧一言不发,她懒得搭理那些“听风就是雨”的人们,也没必要向老王和狗子汇报。虽然金凤不说,但老王心里高兴,一切都朝着自己预期的方向发展。老王对狗子更好了,完全把他当作了自己的儿子。

  可受宠若惊的狗子有着深深的担忧,因为金凤肚子里的孩子根本就不是他的,他连金凤的手都没牵过,怎么可能有孩子!但狗子不想向老王以及爹娘坦言此事,一旦把真相说出来,他或许再也没有机会接近金凤了。

  就此事来讲,不用多想,那是他一时的权宜之计,亦或者只是他一厢情愿、自欺欺人罢了,他不曾想到,事件的真正“主宰者”实际上是金凤,只要她一句话,一切真相自然明了;他也不曾想到,到那时,再一次绝望的仍旧会是他。

  平常时日里大大咧咧、做事不顾前不顾后的狗子伺候起金凤来是个行家里手,俨然那金凤肚子里的孩子就是他的。“生米煮成了熟饭”,老王高兴到了极点,渐渐地,狗子爹娘也没了办法,只好任由儿子一天到晚待在老王家里,再怎么说,肚子里的孩子也是他们家的骨肉。吃了蜜糖的老王着急张罗着要给狗子和金凤办个仪式,狗子欣然接受,狗子爹娘半推半就也接受了,可金凤不接受,她告诉老王:“孩子根本不是狗子的,是李大顺的!”

  老王一脸惊讶地看着金凤,半晌说不出话。金凤本以为老王会冲着自己大发脾气,可他没有,反倒是开心得笑了。在老王眼里,作为上门女婿的人选,李大顺要比狗子强得多。

  往后的日子里,令村里人感到诧异的是:原本天天往狗子家跑的老王改往李大顺家跑了。至于老王天天登门拜访的原因,除了老王和金凤,也就只有狗子猜得出来了:肚子里的孩子是李大顺的!老王的这一系列举动将深陷自我欺骗迷局中的狗子拉了回来,那一刻他才意识到,无论如何,失败绝望的仍旧是他。每每看到着急忙慌的老王与金凤的大肚子,他的心里便不忿,绝望的种子便一寸又一寸地生长。

  心里难受的不止又一次失去“心爱之人”的狗子,还有作为金凤肚子里孩子爸爸的李大顺。李大顺同狗子一样,觊觎金凤的美貌已久,他也时常排在长长的队伍里,只为更多地欣赏金凤的一颦一笑。村里人都说狗子没出息,却都说李大顺是个精明的小伙子。在李大顺眼里,狗子没出息也同样表现在对金凤的举动上,既然喜欢,就要主动,何必蹑手蹑脚。李大顺不像狗子,他勇敢地迈出了脚步,他太想得到眼前这个脸蛋儿漂亮、身段妖媚的女人了。

  在狗子仍旧欢喜于每天能见到金凤的时候,李大顺已经是那个可以深夜翻墙钻进金凤被窝的人了。与金凤共枕的时候,李大顺不是没有想到,万一金凤怀了孕,那他索性就把她娶了,让她把孩子生下来,管它村里什么流言蜚语,他又是没爹娘的孩子,更不需要在乎父母的感受。但一出了金凤的被窝,李大顺便完全没了娶金凤的念头:不行,万万不能娶这个寡妇!头脑精明的他屡次告诫自己到此为止,不可再贪恋金凤,可一有了快活的想法,他便又控制不住地钻进了金凤的被窝。

  老王找上家门的时候,李大顺意识到了该来的还是来了。对于老王提出的要求和条件,就李大顺当前的处境及自身的家庭状况来讲,没有不接受的道理,可李大顺有着自己的算盘:做上门女婿可以,必须给他三万块钱,让他把欠下的债还完!

  老王一口应允了李大顺的要求,在与金凤结婚前替他把债还完了。婚礼当天,挤在人群里的狗子心如针刺,穿着鲜红嫁衣的金凤依旧是那么的漂亮,他多么想牵着她的手的是自己,多么想那微微隆起的腹中是自己的孩子。村里人目不转睛地看着金凤,专注到似乎已经忽略了某个时刻李大顺已经离开了婚礼现场。在场的所有人里,只有老王心急如焚,李大顺去了哪里?

  婚礼终究在一场“新浪失踪”的闹剧中结束了,老王气得直跺脚,倒不是因为那三万块钱,而是因为他脸上蒙了羞。哭了几天的金凤也安静了下来,依旧弯腰切豆腐、装袋、称量,起身收钱,晃动着身体勾着狗子的魂儿。她对自己说,命已至此,怨不得别人。高兴的似乎只有狗子,重新当了老王家推磨的小伙计,依旧每日低头推着那口清朝留下来的石磨,时不时地偷瞄两眼忙着添豆、接浆、扫磨的金凤。

  金凤的肚子一天更比一天大,推磨的间隙,她常常问:“狗子,你这磨要推到什么时候?”

  狗子羞红着脸、头也不抬地回答:“一直推,一直推!”

  “呆子,你就是块石头,就是这口老石磨!”

  (2017年2月14日 记于济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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