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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洒衰荷

发布时间:2022-11-28 14:59:50

  暮秋,荷花池畔。凛冽的秋风吹残了满池荷叶,昔日硕大的绿盖已经枯萎,只剩下叶心还余一点绿色。我正在为此伤悲之时,一个村民朋友匆匆跑来说:“她走了,无声无息地走了。”此时,我并不感到震惊,只是在心里暗暗地祈祷:愿她下辈子走好,别再窝窝囊囊地活着了。

  她叫马玉英,上世纪四十代生于风景优美的金陵河畔,她那个村子叫麻家坡,是个地瘠民贫的地方。五十年代末期,铺天盖地的大锅饭之风袭来之时,不少家庭窘困已极。十四五岁的她,病饿缠身,面黄肌瘦。村里人说,看来这丫头难活久长,不如送人让她逃个活命吧。那时她家双亲已逝,只有一个兄长。长兄如父,托人将她送给邻村陈家河的一个光棍汉,说只要能活命,就给他做妻子。

  马玉英吃了几顿饱饭,身体很快就好了,不几年就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很快,刚满十八岁的她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光棍汉的老婆。尽管那个光棍汉又老又丑,马玉英也无话可说,村里人虽也有“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的议论,但因为人家有约在先,谁也没有说的啥,何况人要知道报恩,光棍汉对她有恩呢!

  婚后一段时间倒也安稳,和别的普通家庭一样,丈夫忙地里,玉英忙家里。可是过了几年,玉英还没有怀上孩子,村里人开始用异样眼光看她,问她怎么回事,她一脸茫然。有人问她:“你们干不干那事儿?”她说:“啥事儿?”

  “就是男女那种事。”在同伴们的启示下她渐渐明白了,那叫“房事”,而且也开始有了强烈地要行“房事”的欲望。可是夜里丈夫睡到炕上一动不动,怎么挑逗都无济于事。后来她才知道,丈夫是个“二椅子”,也就是性无能。开始她哭天抢地,埋怨自己命运不好,这样下去,该怎么办呢?

  正值青春的她,期望寻求另一种生活方式:离婚重走一家。她对丈夫说:咱们离婚吧!我知道你对我有恩,我花了你家一些钱,这些钱我以后一定还你。丈夫一听,只斩钉截铁地还了一句话:“别想!”

  商量无效,他又找到队干部,找到村里的老人,求他们帮忙,他们大多都摇摇头说:认命吧!一来你们有约,二来人家对你有恩,你得报恩啊!“报恩”二字像泰山一样压在他年轻的肩上,她似乎无路可走了。

  我就是在这时,知道了她的情况的。

  这是一个春天,我在她的娘家麻家坡住队,帮助群众度过春荒。这个三十多户的生产队竟有十几户断粮断炊,急需救济。那时玉英的哥哥马凯担任着生产队长,有一天夜里,他正在主持发放救济粮调查摸底大会,一个年轻妇女突然哭着闯了进来。马凯说这是他的妹妹,找他有事,让我先主持开会。会后我见到了马玉英,她向我哭诉了她的痛苦经历。

  那时我这个刚刚走出校门无职无权的小科员,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感到束手无策。我先是试着对马凯说:“还是你当哥哥的出面和他家谈谈,让他放了你妹妹吧。”马凯听了直摇头,说:“我抹不下那个脸,当年那事可是我亲口答应的呀!”

  我又转过来对玉英说,既然你说也要报恩,是不是可以这样,你答应他你离婚成了新家之后,还可以过两天回来帮他做做家务,或者干脆招一个女婿进来一起生活怎样?玉英苦笑着说:“那我回去跟他说说看吧!”

  又过了一个月春荒一过,我即离开农村,回到机关上班,此事就也再没有过问。没有想到,两年后的一天,收发室通知我说:有一个年轻的农村妇女找你。我到门口一看,一个肤色蜡黄,满脸浮肿的妇女站在那里,我仔细辨认,才看出是马玉英。我引她来到机关对面的小食堂里,细细听她述说了这两年中所经历的一切。

  “我照你说的办法和他商量过多回,他还是那两个字:‘别想’。我也先后找过大队干部、公社领导,他们听了之后没有一个干脆话,都说有时间下来协调协调,可是后来全都石沉大海。我走投无路了。”玉英说“后来我实在无法,就跟他胡闹,我一天到晚不起床,炕上吃,炕上把。可他说:再闹也不会放你走。我觉得活着没有意思,就寻死觅活。一次我在院里树上上吊,被他发现救下来了;一次我跳到门前的金陵河里,又被村里人救了上来。连死也没死成。”

  我说:“寻死不是办法,我们还得活着。”

  她接着说:“他看我要死要活的,就找来村里的老头老太太,一拨一拨地来给我做工作。他们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话,人家对你有恩,你得报恩啊!看来‘报恩’两个字非把我压死不可。”

  看到她病弱的身体和满脸无助的表情,我一阵阵心酸。心里又想不出安慰的话,竟一时无语。这时她突然仰起头说:“我也想通了,这一辈子好也是过,坏也是过。我就把‘报恩’二字顶到头上糊糊涂涂过下去。他既然不是个男人,我从此也不把自己当女人,权当是他们家的一个丫环,一个仆人,一条狗。我啥也不想了。”

  我说:“千万不要这样,还是想办法离婚才是正路。”他没有不理会我的话,接着说:“我三番两次的找你们,给你们添麻烦了。”说完,起身走了。

  送走她之后,我很长时间陷在自责之中,捶胸顿足恨自己无能,竟默默看着一朵鲜花一瓣一瓣地掉落在淤泥之中而无法施以援手。自此以后,带着这种自责,我还经常从村民口里打问她的情况。到了八十年代,一个村民笑着对我说:“你说的是她呀,一天到晚从家里到地里,逢人不说一句话。傻啦!”到了上世纪末,这个村民又对我说:“她呀,成痴呆啦!她男的死了,有人开玩笑地说:‘给你找一个对象吧!’她竟然痴笑着说:‘不找啦,我还得给他报恩哪’!”

  如今算来,她已年近七十。现在她走了,如同这荷塘里枯萎的荷叶。此时我犹豫徘徊,心情难以名状。一阵秋雨袭来,耳边传来雨打荷叶的声音,更显得清冷而孤寂。细看那荷叶,几颗珍珠似的雨滴在上面滚来滚去,接着一阵秋风吹来又纷纷坠落在池塘之中。

  我想起北宋柳永《甘草子》中两句词:“乱洒衰荷,颗颗真珠雨”。忽然觉得这衰荷真的就像玉英,那些滚动的雨滴大概是上帝为她洒下的同情之泪吧。可是同情又有何用呢?这些衰荷终究还是要倒进荷塘,委身泥土的。此时,我深深地为自己这么多年来,面对玉英的不幸遭遇却束手无策而愧疚;我也极度怨愤那个号称主宰万物命运的上帝:你为何不能阻止传统势力这股“凛冽秋风”的肆虐,听任马玉英这片原本“鲜嫩的荷叶”倒毙在荷池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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