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家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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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的鞭炮声已愈来愈密集,街上行人依稀可见,偶尔有车辆倏忽而过。今儿除夕,现在将近五点,已有些许黑魆魆的雾蒙,新桃换旧符,喜庆祈福的对联,英姿威武的门神,已于鞭炮声前爬上了门楣门芯,性急的人家,怕是饺子已吃上了吧。
社会主义的新农村的确是欣欣向荣的,但除了老马一家。门前门上仍光秃秃的,于这喜庆的日子却是有些不甚和谐的突兀和异样。
老马一家竟无力贴上春联,实在是有些令我唏嘘的。作为几十年的邻居,我是见证了他家的历史的。进来每年还乡,每年除夕日,他家总有些故事在,或眼见,或听得,但确实的事实是,老马两口被他们的宝贝儿子军儿给毁了,好端端的日子无对价地被儿子给卖了。
老马今年六十来岁,本命引生,该是父母的长子,名字中寄托了一种愿望,当时农村很流行的起名法儿。记忆中,老马家的日子一直是殷实的。他虽生活于农村,但父亲却是公家人,是在甘肃还是陕西,我终未弄清,大概也缘于他祖父三十年代向西逃荒的经历。七十年代,家里有公家人,那生活光景是大不同的,加上老马姊妹并不多,就两个妹妹,大概老马的母亲总在农村多些,少了些侍奉丈夫的机会,同时代,三个儿女毕竟是不多的。
我小时候常到老马家,主要在于,他母亲,一个比其他农妇稍嫌标致的女人,对求神拜佛的虔诚,在村里好像无人出其右,而我眼瞎的外婆,当时头顶较高级别的神灵,好像玉皇大帝吧,总之,村里那一班信神的妇女是顶礼膜拜的,加上外婆眼虽不明,心却敞亮着,嗓子又好,是她们诵经的师傅,年轻时娘家大概是能行的人家吧,否则如何能学得那么多经书呢。我所以愿意随外婆去,除了搀扶,主因还在于能吃到一些新鲜的东西。
老马家当时是个挺大的四合院,虽不可说有多大气魄,较之一般乡邻毕竟宽敞阔绰了些,坐北朝南的主屋后面还有一大片空地,大大小小长着几棵树,记忆中,其中该有一棵香椿和两棵枣树的,夏天,竟是我们孩子们绝好的去处的。
老马母亲也是个爱干净的人,一则从标致的打扮上看,二则屋内屋外收拾得干净利落,那是知道自己家不如人家,倒是不知自惭形秽这个词的。
外婆端坐于正中,一班妇女手忙脚乱摆贡品,煎的炸的,瓜果梨桃,如今已是寻常,当时是绝对的隆重盛大的,碗碟参差,盘盅罗列。上香一般是老马母亲的专利,熊熊地燃起,肯定的,之前大概已在炉子上炕了两个时日了吧。其他妇女揖首下跪,三叩谢恩,口中也念念有词,最后是外婆压阵唱经。断断续续要两个小时,我所眼巴巴的,上贡后那些被神灵弥撒过的喷香食物了,但等待总是无可奈何的。
就这样一个虔诚的人,就这样笃信神灵的人,就这样一个无数次祈福于子孙的人,家境究竟如何于短短的二十余年,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竟衰落到扶不起一幅春联,在如今这个不能算坏的即将到来的马年里。
思忖间,不远处,一骑自行车者于薄雾中向这边过来,及近,方看清是老马的小妹,我与她面上总是认识的,但不甚熟悉。她年长我几岁,八零年前后,曾有过一段时间随父亲到外地,后来结婚时才回来,嫁给村里不远处的人家。八十年代,有工作即意味着找对象的优越与拣挑的资本,嫁了条件尚可的人家,目前也维持了还好的境况。她见我,不自然地笑了一下,支好自行车,前车篓里竟是鲜红的对子,这是她的娘家,她无可奈何在不该来的时间来了,为了给这个家着一点喜庆的颜色,节日必须的颜色。之后,也就径直离开了,一声叹息的背影,此刻她是否忆起这个家曾经的殷实,忆起原址上炊烟燃起时的温馨。
夜色渐浓,还好没有那么清冷,据说是有隐隐约约的星光的,我我能亲见。因为灿烂的烟花此时已缤纷地绽放于新农村的上空,空气中弥漫着的浓浓的的火药味有些刺鼻,但乡亲们是不在乎的,也许这本身就是年味的应有,街坊四邻大多倾家而出,这是农村特有的热闹。始终,我注视着的地方,门紧闭着,越发撩拨我去打开,决不寻常的问号。
我与母亲聊起,始知,老马的儿子全身瘫痪,沉溺在床已有一些时日,而老马由于先前的中风,行动也不大便捷,尽管已恢复了一些,但稍复杂的事情也还做不得,尤其爬高上低的,更是不可。所有的重担给予了老马的妻子,身心俱疲的她应付一个除了吃只能睡的儿子,已属不易,哪还顾得了其他。
可怜的老马家,到底这是怎么了!
老马夫妇都是无可挑剔的老好人,即便于最难缠碎语的妇道人家,也未曾有任何的非议之语,大概他们太好了,竟养了一个与他们完全不同的儿子。
老马始终在农村,我幼年的记忆,老马是当时生产队第一大把式,庄稼活几乎全能的,又兼着电工,他的身影是我至今对那个年代最清晰地记忆,记工分时老马也总是十分的。他酷爱侍弄牲口,再烈的马到他手里也温顺有余的,他的绝活,随手一鞭子,啪啪作响,鞭梢处必能准确地激中牲口的耳朵,是最脆弱的所在,由不得它不收敛野性。赶马车,老马最在行,驾驭几匹高头大马飞奔的英姿于年少的我确是很伟岸的,他又是热心人,没有谁家未受过他的帮助,对我们小孩子也总是一副笑脸,清晰的记得,我能写作文起,描述的第一个人竟是老马。
他的媳妇是邻村的,与我们大概几公里的样子。由于老马的好人缘,结婚那天去了很多的人,之前也没有见过他的对象,只依稀记得,老马把媳妇接到村口,即已走不动,因为他的媳妇已被一群爱热闹的妇女包围,三下五除二,脱了鞋袜,满脸被涂鸦得看不见脸了,他的媳妇个头不高,大概好脾气,也任由她们摆弄。当地的风俗,这般闹法。后来才知道,闹得越凶,即证明着你的人缘越好。老马的好换来的是那班妇女对他俩尽情而放肆地“折磨”。
后来知道她姓杨,名字叫剪子,在娘家也便以能干着称。很快她成了我们生产队的妇女队长。她言语不多,见人总是笑,也是没得说的好人缘。一次上课,老师让我们用“敦厚淳朴”造句,我想起同桌女生的妈妈胖胖的样子,便用到她身上,不料,那女生竟嘤嘤啜泣,老师问询,她说自己的妈妈身体不好,前几天还打了针,何来敦厚。老师说,好吧,你换个人吧,一念间,我就想起杨剪子,优秀的妇女队长,看起来敦厚淳朴,语文老师原是我们生产队的会计,便会心的笑了,很恰当。从此,我永远记住了这个词,但一直误解,敦厚的人必是个子小、身体好的,有些冤枉这个词了。
孩子总是如约而至的,老妈夫妇育有一双儿女,在计生背景下,当时最圆满的结果,所有人都高兴且由衷地羡慕着,而爷爷奶奶尚在世,其乐融融,该是多么醉人的温馨,一直是我美好的记忆。
这种定格的美好被打破是十年前了。由于我一路求学及工作,越来越少回到故乡,与他的孩子由于年龄的差距,既然有些陌生,只是远亲不如近邻,不至于完全不晓。那年春节,也是年三十,也是临近暮昏,老马家门前依然有几个人不肯离去,原来老马的儿子欠了人家钱,一年有余,避而不见,人家想着,他无论如何总要回家过年的,便坚守着不肯离去,然,终究,军儿没有回来,老马面对他不能承受的数字,除了千般好话,又能如何!年轻人的冒失,岂能不犯错,我这样想着,也这样安慰老马。然而,连续多年的除夕,不同的面孔,相同的理由,造访老马不大宽阔的门前时,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我开始关注他的儿子,军儿,那个小我七八岁的男孩,我开始从乡邻口里探寻他成长的足迹。
原来,老马的父母于老马父亲退休还乡没多久便相继去世了,两位老人也都是吃斋念佛的人,善良至极,对孙子孙女也都宠爱有加,军儿从小便有些娇生惯养,沾染了一些习气的,加之老马夫妇一样的温开水般的习性,让军儿后来愈发呈脱缰之势,十二三岁叛逆期便做了许多祸害他人农田菜园,毁坏乡邻财务家什的事端,但碍于老马夫妇的好人缘,往往以道歉了事。善良的老马夫妇却从不舍得责骂儿子,更遑论农村惯用的重刑伺候了,终未意识到,这种放纵却是致命的戕害了军儿及他们自身。
养而不教,育儿不修,终致无法避见的涩果,引生不成,坏在那生了锈的剪子了。
眼见军儿事端闹得越来越大,愈来愈频,无奈之下,将军儿送到部队,想去熔炼一下,实现他们下不了心的教育,与愿相违的是,军营如今哪还是个熔炉呢,即使是,又能出几块好钢呢?军儿复员,未及好些,本就体格强壮,又练了些军体,胆儿见长,竟走了道儿的事,最终犯事,走投无路时,自首进了那个地方,大概两三年。
军儿入狱的事,我是知道的,母亲与我提起过。如今,学坏的孩子有两种,一是父母本身品行恶劣,上行下效,自然好不得;而另一种则是像老马这种善良得无法挑剔的家庭,且这种家庭的概率更大一些,坏得更彻底,的确是一种需要思考的现象。
待到军儿出狱,大概二十四五岁,其实,人生的机会是在的。我期间曾见他一次,我想劝诫他,更多出于对老马夫妇的同情。然而,注定是一场不成功的对话,我劝他走正道,体恤父母,对家庭负责。他却不无得意地讲所谓道上的事,我很纠结于他的娓娓道来:如何将一挂鞭炮像绳子般绕于人身上,点燃,任凭在火光中惨叫,并最终受伤,我无从考证是否有夸张的成分在,单就他那恣意的神色,我几乎断定了他的无药可救。我仍然尽了最后的努力,郑重的告诉他:你必须回头!大概我未欣赏他的表演,他甚至有些失望,终点点头,只是我知道他内心的无所谓,已经明确昭示他的不归路。
面对烂透了的儿子,老妈夫妇除了叹气,也依然着善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老马挂在嘴边的是“管不了”,而军儿娘也总重复着“军儿想、军儿要”,简单的话,不经意的话,自始至终的昏昏然,在一对善良的夫妇身上,压下来的却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在他们的世界里,唯有儿子是他们的,实际上这片天早已坍塌许久了。
军儿有了牢狱之灾,终不敢再打打杀杀,却走上了骗的路,正当的活计哪能满足一个好逸恶劳了许久的冷漠的心思,便有了前面所述的除夕之夜或悲或闹之剧。
永不觉悟的老马夫妇让邻居们也无奈着,是啊,怎么帮呢,管教不是他们的责任,而善意的提醒总被那一团廉价的善良湮没时,上帝大概也无语了。邻居们愤愤然于三年前一件事,老马妻子由于车祸获得四万余元的赔偿,儿子听说后,马上要了去,竟不顾尚卧床休养的母亲,毫不理会终日追债者,迅即开了辆汽车招摇去了。匪夷所思在于,面对邻居们的好心责备,母亲仍然一句,军儿想要,如是,已不是可怜了。
军儿的病,前年即有征兆,病因不详,大概整日花天酒地、声色犬马,太累了吧,但面对窘境及不断的债主,终无力有良好的治疗,先是不能行走,后发展到四肢乃至全身的瘫痪,再后话也说不得了。唯一的,他有意识,还知道饿了要吃,这也是他最后折磨老马夫妇的地方。
如今,他们的儿子无力闯祸了,要账的人也不会再来了,清净了,清净的听两种声音,儿子吃饭时的呼噜声,听儿子需要二老亲自清理污秽时的呼呼声。
初一的上午,满街的人,今年的春节并不冷,这一天本是每个人脸上都洋溢幸福的。
终于,我见到了老马夫妇,老马无奈的挤了一点笑给我,脸色有些苍白,表情些许麻木的僵硬,敦厚淳朴的杨队长说佝偻可能有些不够了,本就不高的身材,弯弓一般的了,忧郁而黑青的脸上,不见任何光泽,嗫嚅着,我听不见她究竟说了什么。一种悲凉真的侵袭了我所能感知的神经。
两个如此善良的人,曾经幽默伟岸的老马,曾经干净利落的老杨,随风而逝了。老马扬起的马鞭驯得了烈马,让它们听话若机械,老杨利索的双手收拾得了庄稼,让它们茁壮若刻画。唯一的,也该茁壮的,却过早凋敝了。
真正地悲剧的主角是谁呢,军儿可怜,老马夫妇更可怜,老无所依,老无所寄,儿子寻花问柳常有,却未成家,没有一男半女,好在,还有女儿,善良的老马也还被动的想着香火延续的萦绕,不知道是不是军儿要的。
何时才能去思索一下,那扬起的鞭子为何不早一点换个方向,太晚了。老马的光辉竟在青年时闪烁而尽了,如今成了风烛,燃一生的善良,大概只剩的一堆尚冒着一缕青烟的灰烬了。
老杨在门口拔了几棵蒜苗,她说儿子喜欢喝酸汤饺子,老马随声附和着,轻轻地关上了那略显沉重的大门。
此时,我的心早已酸得容不下那一碗汤了。
2014年2月8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