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度
他大口大口的将水灌入自己口中,这样能让他在此刻稍稍感到充实,往常喝起来没有半点味道的水现在却是满满的苦涩,余光里黄昏的太阳都不屑照进他那间小的只容得下他摊开铺盖的地方。
忘了是哪一次,梦到自己醒来时在一个狭小的洞里,满是粘稠的水渍沾满他的身体,在惶恐中睁开眼睛,迎来的却是一丝凄凉,一夜难眠,看看天花板,再想想往事。其实,年少时候他总认为自己以后一定能有所成就——即使他自己都不知道在哪一方面。但是他却固执的相信着,直到一次又一次的受挫。复读机的声音有些沙哑了,那台复读机陪伴他很久很久,以至于他自己都从来没有细数过它的年份,那是上高中时父亲为了他的英语成绩能多少提高,攒了至少两三个月的工资才咬牙买的,他知道那是父亲在厂里努力工作,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可惜只是后来才知道。
此时正放着柴可夫斯基的《船歌》,这是他长久以来唯一喜欢过的一段音乐。《雏菊》中郑宇成扮演的杀手在车上放的那首音乐,他和女朋友第一次约会时在电影院看的电影就是《雏菊》,有几天他总觉得自己就像电影中的杀手朴义,满山的雏菊都填不满心中的空荡。他仰着头,水都从嘴角溜下来,闯进他的衣领,凉凉的。他就像一个行走于沙漠中,迷失于荒野的落魄冒险家一样,一直不断的暴晒让他几近窒息,现在他的确是感到轻松了,他使劲的想要把水罐里的水喝个一滴不剩,好像和谁打了赌似得,自虐一般的发泄自己。他看到头顶那颗朴素到可以用简陋来形容的吊灯——没有灯罩,只有一个光秃秃的底座,一条长长的黑皮线和一个螺口60瓦的灯泡。从来都没有在意过的灯泡此刻就像一个老朋友一样用惋惜的眼光瞪着他,像是有什么话要对他说,欲言又止。
房东一直对他不错,孤苦伶仃的老女人,和他一样的孤独。两个月的房租虽然是一直催着,却也从来没脸红,想到这里他倒是习惯性的有些内疚,有几次没钱吃饭还都是人家看自己可怜救济,才免过忍饥挨饿。在公司业绩一直不好,本来底薪就低的捉襟见肘,再加上拿不上提成,别说吃饭,去上班也要跑一段路。老板也经常骂自己是个草包,打电话第一句话就是:“你干什么能行?”,这样的待遇不是一次两次,多了也就麻木了。自认为努力就可以,真正站在社会,这个鱼龙混杂的大舞台上才知道原来真的有宿命这么一说。那一年高考成绩下来,刹然觉得对不起自己在天有灵的父亲,可他知道,即便考上了,上的起上不起还得是两码事,那时候他就开始奔波于生计,初入社会时还像初生的婴儿一般跃跃欲试,越是想崭露头角便越是伤痕累累。衣服上还有一股淡淡的洗衣粉的清香,昨天他花了一上午的时间借隔壁房东的洗衣房手洗的,环境迫使他从少年时代就必须比同龄的孩子成熟许多,认为很多事情要经历一番才不至于最后会有遗憾,去公司至少要跑三条街区,每天他都会步行过去,一方面是坚持他所谓的原则,他觉得坐在嘈杂的公车上一直到报站点下车,这中间会有一种浑浑噩噩的感觉。另一方面当然是为了省钱。儿时父亲说:“很多事情要经历了才能享受它给予你的乐趣。”他现在才算多少懂了一些。
生活虽然一直节俭,可他也不是那种被社会打磨的没有一点人性的人,每天路过惠新街口,他总是多少施舍点钱给小老头子,老头子是个盲人,每天都很准时的在这里拉着二胡,来来往往路过的人从来没有一个正视过这个的确不起眼的老头,也许是因为都市的生活节奏太快,每个人都忙着考虑如何能过更好的日子。又或者人和人之间太多的尔虞我诈,让每个人心里都筑起了一道高墙。他慢慢的把搭在自己嘴上的水罐放到身旁,嘴唇有些泛白了。他转过头呆呆的看着父亲,正对着他笑着。父亲的遗像都有些泛旧了,每次喝醉了他总是像一个受了冤的孩子,要对着父亲哭诉上半天,酒劲过了才慢慢睡过去。他一直相信,父亲是听得到的,只是要他自己努力改变,要他用自己的双手改变的……倚在父亲旁边的那盆吊兰,一有时间他就会琢磨着修剪一下,事实上一直以来他都把那盆吊兰——他唯一养过的活物,看成是他父亲灵魂的寄所,那盆吊兰也一直争气的从来都没蔫过。有时候即使他吃不上饭,花里的水也是按时浇的。不敢有半点怠慢,因为那是他唯一深信到现在也没有让他失望过的东西。
现在,他有点累了,想好好睡一觉。昏昏沉沉的,他看到他的父亲,看到以前发生的事都像放电影一样呈现在他眼前。“咚”的一声,他重重的躺下,终于肩上的担子轻了许多。他还想自言自语的说些什么,可是他的确是太累了,累到连动嘴都觉得费劲。此时《船歌》正放到高潮,渔夫迎着风浪,试图征服它,但是浪狂野的拍打着渔船,渔夫摇晃着有些不知所措。他想起身去厕所吐掉胃里让他感到难受的污秽,可怎么也爬不起来。也罢,这些安眠药可是他跑了一下午用身上所有的积蓄买的,一个药店只给开六颗,是处方药。他最后也只这样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