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展一纸素笺,待哀思蔓延
(一)
上天也有好生之德,似乎怜惜我这个异域女子,避免勾起我思乡的情怀。因而,抹去了清明之际本该“满脸阴云”,细雨纷纷的凄楚景象,反之换上了阳光明媚,和风习习的欢乐景象。然而,眼看着身边许多家住附近的同事纷纷赶回家拜山祭祖,使我不可避免的想起我那故去的亲人和朋友。特别是16岁就同我阴阳相隔的闺蜜好友——敏,使我心中永远难以抹去的痛。
敏和我同岁,从小一起玩耍,一起上学,一起长大。她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子,生就一头乌黑发亮的自然卷头发,圆圆的脸蛋长着一对杏核般既饱满又漂亮的眼睛,那如水的眸子充满了对知识的渴望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皮肤白里透红,逢人必含七分笑,纯洁的宛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清新脱俗,青春盎然。每次看到我都远远地笑颜如花的朝我奔来。她上有一位哥哥和三位姐姐。
小时候,她常对我说,在父母眼里,她可说是她爸妈的心头肉,大姐早已嫁人,二姐没读过一天书,常年赶着二十几只羊往返于南沟和北沟的各个青草地;三姐读到小学二年级就觉得读书没意思,于是辍学回家跟爸妈一起参加劳动。她说,她最佩服哥哥有远大的理想――考取大学,她始终对哥哥考取大学,充满了信心。
7岁那年秋天的一个星期六早晨,我去敏家玩,走进大门,院子里静俏俏的,很显然敏的哥哥——剑和姐姐们都已下地干活了。
敏的和爸妈住在院子中间的窑洞里,当我来到那黑洞洞的窑洞门口时,她爸正盘腿坐在炕头右手托着长长的烟杆,烟杆上挂着一只黑色的长方形旱烟袋,宛如摆钟的钟摆在空中不停地摆来摆去,嘴里吧嗒吧嗒地吸着烟嘴,烟锅头里的旱烟末忽明忽暗地发出诡异的火光。敏的妈妈,靠窗坐而,两条腿伸得直直的,两只手压在腿下,盖着一床黑乎乎的红色小花被子,似乎从来没拆洗过,几乎分辨不出是红色的还是黑色的,她爸妈正在开心地聊天,敏坐在爸妈中间,一会看看爸爸一会看看妈妈,我叫敏去院子外面玩,她爸说让她喝杯茶再去。我只好站在窑洞门口等她。
敏的爸爸抽完一锅烟,将那摆动不停的烟袋连同烟杆抓在右手心里,烟锅头口朝下,在坑沿上啪啪啪磕了几下,待那黑色的烟灰尽数沿着坑沿坠落到地面上之后,他便用那长长的烟袋绳将那黑色烟袋紧紧地缠绕在烟杆上,放于炕头的塄坎上,才下了坑来到院子。
院中心那个大大的磨刀石旁边,架着三根胳膊粗的长长的木棒,靠地面的一头分别深深的埋在三角形的三个点上,上面用绳子结结实实的将三根木棒困扎在一起,枝杈上用长长的铁丝挂着一只墨色的茶壶,至于茶壶是铝制还是铁制,根本无法分辨,茶壶下面的地面上正燃着一堆木材火,那红红的火舌热情地舔着茶壶底部,受宠若惊的茶水在茶壶里乐此不疲的咕咚,并开心地的溢出壶盖来,滋滋滋葬身在火海中。
敏的爸爸在火堆中抽出一根火苗最旺的木材,浸入旁边的一盆水中汲灭火苗,用抹布垫着铁丝,提下茶壶给他和老婆一人倒了一搪瓷缸子黑如酱油的茶水,同时不忘给敏也倒了半杯,他问我喝不喝,我摇了摇头,告诉他,我爸说了小孩子是不能喝浓茶的。他笑着对敏的妈妈说:“这小丫头片子听话的很。”回头又对着敏说:“听到了吗?看云多听话,你以后也学着点。”敏笑着对她爸吐着舌头做了个鬼脸,溜下炕,拖着鞋子和我跑去院中踢毽子。
(二)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九岁那年农历9月下旬的一个星期天下午,敏的爸妈和两位姐姐都去了外婆家,走时吩咐剑,把川地里的旱烟杆拾掇干净,准备种回茬麦子。因为,天已经很冷了。怕再晚,种了麦子出来太小,赢弱的无法挨过严冬。
记得那天下午,天空黑云密布,顺川风宛如携了刀子一般,阵阵呼啸而过,可怜敏因患感冒,慵懒怕动,坐于地头的一堆烟杆上,浑身瑟瑟发抖,求哥哥停止干活,带她回家。剑抬起头发现暮色渐浓,得加把劲才能赶到天黑,把地空出来。敏不依,总吵着回家,粗心的剑没发现妹妹生病了,就生气地朝敏吼道:“你那么大了,懒的不好好干活,坐在那里就算了,现在还吵着要回家,真是没用的东西,快点起来帮我,你看天马上就要黑了,赶天黑得把地空出来。明天,爸要犁地种麦子了。”敏求不动哥哥,感觉头痛难忍,于是坐在地头大声哭起来,呜呜咽咽的哭声伴着凛冽的寒风在川道里回荡,直至剑把地里的烟杆收拾完回到家,村子里已经亮起了灯火,敏赶紧爬上厨房的坑,用被子紧紧地将自己裹起来坐在冰如石板的土坑上。
剑进厨房打洗脸水,刚跨进门坎,就看到妹妹双眼白翻,一动不动地坐在坑上,浑身像打摆子一样的发抖,吓的他赶紧丢掉脸盆,奔到妹妹身边,两手抓着妹妹的肩膀,边摇晃边喊她的名字,可是怎么喊都没反应。剑灵机一动,想到奶奶曾经说过,有人翻白眼时,马上掐人中,就活过来了,他赶紧死死地掐着妹妹的人中,不一会,妹妹醒转过来了。一问得知妹妹昨天就感冒了。于是,赶紧找了感冒药给妹妹服了,抱来玉米杆烧热坑,让她蒙着被子出身汗就好了。
可谁知,从此那可恨的癫痫病就深深地扎根在敏的身体里,直至折磨的她对生活失去了信心。最开始是几个月犯一次,只要一犯病就跌倒在地,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家人掐人中把她救活后,就没事人一样。后来越犯越勤,几乎三两天犯一次。
记得上初一时,有一天,我们正在上几何课,同学们全神贯注的看着黑板,听老师讲怎么求三角形的面积。突然,“扑通”一声,敏重重地摔倒在桌子下面,接着稀里哗啦的,三角尺、铅笔盒、圆规都跟着掉落在地上。吓的老师和同学们都跑过去一探究竟。果然,她又犯病了,我赶紧告诉老师掐她的人中,不一会她醒了。她难为情地红着脸拍了拍身上的土,坐回凳子上,我拿出手娟帮她擦掉脸上的泡沫,安慰她:“没事的,谁也不愿意这样,以后病看好了,就不会再犯了。”她抹掉两颗已经滑落在脸上的泪珠,对我无声地点了点头。
下课后,几何老师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很小心地问我:“你们村的敏,好像是得了什么病?我早就感觉她不对劲,就是没敢问。”老师停顿了一会,似乎让他紧张的心情平静了一些,接着对我说:“上星期四下午,课余时间,她来我办公室问一道几何题,我正在给她讲题时,她突然站在原地打转,接着便把裤子两个口袋和上衣的两个口袋都翻出来吊在外面,里面的半截梳子、手娟、小镜子都翻出来拿在手里,我问她找什么,她不吱声,等了一会,好像又好了。”
“她九岁那年得了癫痫病,已经好几年了,因为家中没钱,就没好好去医院看。以前,几个月才犯一次,现在几乎一个月犯一次。”我伤心对老师说。
“如果真是这样,应该让她休学一学期,抓紧去看病,这病是完全能看好的,等她把病看好了再来上学不晚。她是一位好学上进的好姑娘,不能耽搁了她治病,那样后果不堪设想。”老师点燃一支烟对我说:“我得找机会跟她爸爸谈谈,有病不看这样拖着很危险的。”
(三)
后来,敏休学回家看病。有一次,我放学回家的路上碰到她,她兴高采烈地对我说:“云,我爸带我到西峰塬上的一位乡村医生那里去看病了,他给我开了很多药,听说他看我这种病看的非常好。”她高兴地拥抱了我一下开心地说:“太好了,一年以后我就可以和你一起去上学了,我一定要考上大学。”看到她那高兴劲,我也由衷地替她开心。
一年过去了,敏的休学时间到了。但是,她的病不但没好,反而越来越严重,一个月几乎要犯两三次。爸妈只好去学校再给她续休一年学。
记得15岁那年寒假的一天上午,天气晴好,温暖如春。敏带着鞋垫来我家找我一起学做针线活。那天,她给我说了很多话,她对我说:“云,看来我这辈子再也没有上学的机会了,我的病现在越来越严重,几乎是二三天犯一次。”她满眼泪花,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你说我天天把药当饭吃,从来没间断过,怎么就不管用呢?不但不管用,还越来越严重了。”
看着敏满脸泪痕,我也跟着流下了伤心的泪水。说实话,我当初真恨我自己无能,怨恨自己不能替敏减轻那怕是一点点的伤痛。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她受罪。
我只是流着泪无言地帮她抹去脸上的泪水,并在她那因哭泣颤抖不已的背上不停地轻轻拍打着,这便是当时那个无知的我对敏的安慰。
“四月份的一天上午,正当我坐在坑沿上拿起剪刀剪纸样时。突然犯病了,连剪刀带人一起从炕沿上摔到地下。醒来时,剪刀在我的右脸上斜斜的划了一道口子,血流不止,幸亏没伤到眼睛。你看我的脸上至今还有一道疤痕。你说,像我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这不跟废人一样了吗?”敏气愤地说。
“没事的,一定会好的,你千万不要灰心”我着急地安慰她。
(四)
16岁那年夏天的一天中午,我正准备去地里叫爸爸回家吃饭,在路上碰到了敏,她的脸浮肿的已经不成样子,我差点没认出来。敏告诉我,她全身都严重的浮肿,边说边扁起自己的衣袖,我清楚地看到,她的胳膊和腿,已经浮肿得裂开了一道道白白的口了,宛如临盆的孕妇肚子上的一道道裂痕。当时我的心里犹如打翻了五味瓶,那种滋味实在难以用语言来描述。
十月二十五日早晨,我放学回家,一走进村子,就听到北山上传来女人的哭声,村口站了好多人,他们都小声地议论着什么,当我走近时,又不说话了。妈妈看我回来了就拉起我回家吃饭。
回到家中,才得知是敏服药自尽了,我的心仿佛被刺了一刀,疼痛难忍,泪流不止。那一天,我一口饭都没吃,伤心到了极点。
后来听说:十月二十四日那天晚上,邻村放电影,和敏同住一屋的三姐要去看电影,敏说她也想去看,可是妈妈说她有病不让她去。于是,趁敏不注意,三姐偷着跑了。当敏发现追至大门外时,三姐已经不见了踪影,她便伤心地走进窑洞趴在桌子上痛哭起来,妈妈劝了她一会,想着她哭哭就不事了,便去睡觉了。
当敏的三姐看完电影回到窑洞时,看到敏趴在炕沿,头发散乱,坑上吐了一大滩,床单抓的稀巴烂,叫名字也不应声。她赶紧跑去把父母叫来,但已经为时已晚,没救了。
时至今日,敏已经去世二十年。然而,失去这个闺蜜好友的那份伤痛,至今深深地刻在我记忆的刻板上。每逢清明,都可勾起我对她刻骨铭心的思念,本该今日要到她的墓前祭拜,无奈远在他乡,只得轻展一纸素笺,注哀思于笔尖,将自己对敏的思念和追忆化作淡淡的文字倾泻蔓延于此……
2015年4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