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班逝去的绿皮火车
黄昏,夕阳凝成一抹殷红,宛如战士们铠甲上的血渍,成了生命中最永恒的记忆。落叶纷飞,秋风萧索。世上,再没有一种凄凉比现在来得更猛烈了。
他要走了,坐上今晚的火车,去往一个陌生又冰冷的城市。
依凡提着沉重的行李箱走了一路,他看着郑凯硕大的背影倏然被夕阳拉长,竟有点不是滋味。
“啪!”
一滴泪落下来,打在他的手腕上,滚烫滚烫的,好像碰了火苗。
六年前,他们刚上初中。
依凡个子不高,性格腼腆,是班里最弱小也最普通的一个男孩。他家里只有一个奶奶,父母在他出生后不久就离异了。依凡从未见过父母的样子,只是经常听到奶奶提及父亲多么伟大,母亲多么贤惠。
特殊的家庭背景,促成了他孤僻、腼腆的性格。每次班里有集体活动,他总是躲得远远地,仿佛这件事与他无关。体育课上,大家都去跟着老师学习踢球或者打篮球,他却一个人常常躲在柳荫下带着耳机听一首首最近刚上映的电视剧插曲。
郑凯与他不同,反而是那种很冲,也很阳光的男孩。
按理说两个性格的男生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可就在一件事之后,他们成了十多年来打不散的好哥们。
上初二的时候,郑凯和依凡分到了一个宿舍里。当时郑凯是宿舍的老大,大家都很顺着他,从没有人敢在他的面前大呼小叫。放学回到宿舍后,大家都变得低声下气,或是去洗刷间洗衣服,或是去厕所方便,亦或是躺在床上大睡。
他若不高兴了,舍友就成了他的出气筒。严重的时候,他故意引起事端,让脾气较差的人先反抗,进而他可以大打出手,亦用来化解心中的愤懑。
依凡的脾气向来很好,即便郑凯如何挑事,他总是岿然不动。
某个冬天的清晨,北风凄啸,寒冰如刀。
依凡刚起床,就听到郑凯不悦的声音:“依凡,我的鞋掉下去了,你帮我拾上来吧!”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从床上跳下来,正准备穿上外套趿拉着拖鞋出门时,郑凯却抬高了嗓门:“谁让你穿衣服的,就这样出去拾。我的鞋是红色的,两只,另外楼下应该还有鞋带和鞋垫,一个都不能少啊!”
他无奈地点点头,不声不响地下了楼。
楼下很冷,尤其是没有阳光又被楼影遮蔽的小道里,冷风像无数把箭飞过来,刺得他叫苦不迭。他的脸仿佛不是自己的,僵成了一块硬邦邦的石头。
历经了一夜北风,两只鞋被刮到两个地方,鞋垫和鞋带也四分五裂,没有一个集中的。他一边搓着身子,一边跺着脚,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所有东西都找全。
然而回到宿舍后,却看到郑凯一张怒目而视的脸:“怎么这么慢,我还有两双袜子在下面呢,你没看到吗?”
袜子?
他刚刚明明看了一个遍,根本没有袜子。
舍友小鹏皱了皱眉头,他才知道,原来袜子是郑凯在他刚刚上楼时又扔下去的。依凡没有辩驳,将拿上来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又钻进冷风中。
他担心郑凯再次往下丢东西,所以捡到袜子后又在冷风中停了很大一会,仰起头,看向三楼半开的窗户里正在吃泡面的郑凯。
那天以后,他彻底被冻感冒了,发烧烧到38度。依凡向班主任请了一个假,说肚子疼要在宿舍休息一天。
他没有花钱买药,而是蹲在饮水机前不停的喝水。当时医护室黑心的很,一片退烧药就要一块钱。而一块钱足可以买一碗粥两个甜饼,他不舍得花。
舍友小李看着心疼,打算将自己私藏的退烧药送他一粒。没想到倔强的依凡并不接受,他只是一个人默默地喝水。从一天半桶,喝到一天一桶。
第三天,依凡仍旧有点余热,不能见凉,否则会加重病情。但是他请的假到期了,若再不回去上课的话他怕班主任追查,所以只得硬着头皮一节挨过一节。
下午出去买饭的路上,他走得轻飘飘的,就像没有魂的亡灵。正在这时,一个篮球突然飞过来正好砸在他的头上。他只感觉脑袋蒙蒙的,眼皮往上一翻,竟重重地摔在地上。
郑凯赶忙从后面跑过来,以为他假装的,还在他身上踢了两脚。但依凡迟迟没有反应,就像死了一般。
郑凯吓坏了,一时间有点手忙脚乱。他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刚才那一球打在了依凡的脑门上,可能不偏不离将他砸死了。
郑凯想了一大会后,突然像发疯一样地拾起地上的篮球,又四下张望一番,见没人看见,遂慌乱地跑进宿舍里。
那天他害怕极了,以为自己杀了人。
傍晚,当小李扶着依凡走进宿舍时,郑凯吓了一跳。经过打听才知道,原来依凡当时正发高烧,他那一击引起了依凡轻度休克,所幸并没有什么大碍,修养几天就好了。
郑凯像被大赦的犯人,焦灼的心情也渐渐释然。他发现,原来依凡是一个很坚强的男孩,有苦一个人承担,有累一个人承受。
那时,郑凯的心里只是划过浅浅的敬佩,顷刻之后,又被厌弃和冷漠所取代。他从不知道依凡发高烧是因他而起,轻度休克也因他而起。
转眼上了高中,他们依旧是同学,而且再次分到一个宿舍,一个班级。郑凯很纳闷,所有的舍友走的走散的散,就单单依凡跟他杠上了。虽然有三年的宿舍感情,他依然很不喜欢依凡。
在高中,郑凯是体育生,学习不好,但依旧在学校称王称霸。依凡则恰恰相反,他每次都能考到班级前三名,深得老师们的喜欢。
高二那年,班主任为了点燃班里的学习氛围,将郑凯和依凡安排成同桌。班主任还特意吩咐依凡:“你盯着他吧,偶尔辅导辅导他的功课,但是也别落了自己的。”
依凡不会知道,班主任之所以这样安排,正是因为郑凯的父母请他吃了饭。原来,郑凯的父母很早就认识依凡,他们希望班主任能将他俩调到一块,毕竟他俩小时就认识,所以学习起来也有个攀比。
然而,自从和郑凯成了同桌后,他原本安静的学习环境彻底被打破。每当下课时,郑凯总会打开手机播放一首首摇滚音乐。依凡被吵得没有心情复习上节课的内容,只能趴在桌子上佯装休息。
不过,郑凯的恶作剧没有就此松懈。为了给他无聊的生活加点乐子,他故意将依凡上课要用的书藏起来,假装很安静地看小说。
依凡找了很久没能找到,最后才小声地问他:“请你借我化学课本看看好吗?”
郑凯不理他,靠在墙角不断翻小说页面。他的余光里,一直看向失魂落魄的依凡。那段时间里,他越是愁眉不展,郑凯就越开心。
后来有一天,依凡再也按耐不住了,倏然站起来大声说:“郑凯,下次上课时请你不要藏我的课本!”
他说的很有礼貌,用了一个“请”字。然而郑凯却不给面子,很冲地随他站起来,大声说:“你有什么证据说是我藏得你的课本,自己乱放找不到就怨我,找揍是吧!”
依凡不再说话,他很坚强,也很自卑,但他从不会哭。
高二下学期,依凡的奶奶去世了。他请了三天假,在家中默默守灵。那时叔叔、婶婶、堂妹都在,唯独父亲和母亲不在。他感到无比的孤独,也不知以后的生活将何去何从。
婶婶一把抱住哭成泪人儿的依凡,很心疼地说:“以后婶婶供你上大学,奶奶不在了,爸爸妈妈不在了,我就是你的亲妈!”
从此,依凡有了“妈”。高三上学期,婶婶常常挺着大肚子骑着电动车来给他送好吃的,偶尔也会带给他几个零花钱,生怕他学习累坏了不舍得买东西吃。
然而,只要那些好吃的带回宿舍,就必然会被郑凯抢光。他很野蛮,也很冲,依凡一直顺着他。
正月初七,依凡没有在家过完年,很早就到学校准备学习。宿舍里只有郑凯和他,人虽然很少,却从不安静。
郑凯经常夜不归宿,或是找社会上的朋友去KTV唱歌,或是去烧烤摊喝啤酒闲侃,或是去网吧待一晚上。
那天,他依旧没有回来,依凡已经习以为常。
半夜里,宿舍外突然有人敲门,他很害怕地缩进被子里,小声问:“谁?”
门外发出弱小又疲惫地声音:“是……是……我……”
“哦!”
依凡赶快从床上下来,也来不及穿拖鞋,抹黑打开了门。
借着幽暗的月光,他看到了郑凯满身的血渍。没错,手上、胳膊上、胸前、肚子上全是血,竟连脸上也有一道血痕。
他吓坏了,赶忙扶着郑凯走进宿舍,打开灯,又从床上拿下一大卷卫生纸止血。
没用!郑凯的血流的厉害,根本止不住。
依凡想了一会,突然说:“我打120吧!”
郑凯一把抓住他的手:“不要,我不想让家里、老师知道这件事,你给我瞒着,瞒着好吗?”
“可是?”依凡很心疼地说:“你流了这么多血,根本就止不住啊!”
郑凯苦笑了一会:“你没受过伤吧,这不算什么。你去我的箱子里拿来绷带,我教给你怎么缠。等明天再去校外的卫生室包扎一下,就差不多了。”
第二天一早,依凡放弃了早读,搀扶着郑凯走了很远的路才找到一家还算干净的卫生室。
医生看了伤口,先是叹了口气,继而很释然地说:“没事,幸亏昨晚采取了止血措施,不然你小子的命不保咯!”
那天是正月初十,距离开学还有七天。学校里只有高三党,班主任都很少到班里来,所以校园静悄悄的。郑凯受伤的一个周里,依凡没有去教室学习。因为宿舍里只有他们两人,如果他离开了,又担心郑凯会不会出事,亦或者想做什么事不方便。
他帮郑凯洗掉了染了血的棉衣,又把他的鞋刷得干干净净的,还帮他换了新被单、新床罩。
每天清晨,他准时帮郑凯带饭。为了不打扰郑凯休养,只能到洗刷间背上一会书。到了中午和下午,除了安排好他吃饭以外,依凡还趴在桌子上小学一会。
郑凯突然很不是滋味地问他:“你不恨我吗?”
依凡一边翻书,一边漫不经心地说:“恨你。”
“那为何还这样帮我?”
“因为你是我发小,我的宽恕远比恨更强烈。”
听了他的话,郑凯的泪突然止不住地往下流,缄默了很久,他才半带哭腔的说:“依凡,我对不起你!”
对不起,何止?
他们虽然是发小,但郑凯从未对他好过。甚至,他欺负依凡的次数远远比欺负别人的还要多。不知怎地,他就是喜欢这样,也仿佛如此做才能提升他的霸权地位。
然而,依凡心里多的不是恨,是悲凉。
他知道郑凯在外不学好,迟早有一天会遭报应。
所以,当报应来的时候,躲也躲不掉。
好在那天来得刚刚好,他们冰释前嫌,郑凯也改邪归正。
高三下学期,郑凯彻底与那些狐朋狗友断了联系。他专心跟着依凡学习,身体好利索以后也常去队里训练。
几个月后,高考来临。
在考场门口,依凡突然叫住他:“凯哥,加油!”
他笑了笑,很自然地回应:“不论如何,你一定要考上山大!”
依凡很坚定地点点头:“我会的,咱们说好的考一所学校,再当四年的舍友。”
“好!”郑凯回答的没有气力,因为他知道,自己学习不好,根本考不进山大。
出来成绩那天,郑凯落榜,连一所像样普通二本都没考上。依凡恰恰相反,顺利考上了山东大学。中秋节过后,郑凯做了一个决定,他要去深圳闯一闯。因为他叔叔在深圳开公司,多少能给他找一份像样的工作。
送他走的那天是一个夕阳如血的黄昏,依凡拉着行李箱送他走到火车站门口,顿了很久才说:“凯哥,到了那里别忘了给我打电话,我想你。”
郑凯接过行李箱,很大气地锤了一下他的胸:“矫情什么,多大的人了。”
其实不是矫情,而是真真正正的关心。依凡没有奶奶,没了父母,他只有一个好朋友,也是唯一一个好朋友。如今郑凯走了,他的心也空了。
他多希望两个人能从小学一块玩到大学,从大学玩到结婚生子,直到白发鹤鹤那天。然而故事总有结局的时候,他只是没想到收尾会那么快,那么急。
突然,他很想念他,就像弟弟思念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