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两个姑娘曾经来过
【小说】
有两个姑娘曾经来过
1、
“救命啊!”“快来人救命啊——”
坐落在汉江主要支流堵河岸畔县城东郊三十里外的那个加工五倍子的林产化工厂,是在当年的战备上马不久又下马的国防工程的厂区里面,这里,山坳连山坳,峰峦连着峰峦,林深夜静,听得见的只有岸下河水沉闷的涌动声,和岸上机器的枯燥轰鸣声的呼应。
厂区里,午夜时分突然传来一个姑娘撕心裂肺的呼救声,令人毛骨肃然。可这凄凉的呼救声被岸下河水与岸上机器的合鸣声湮没。
好在那声凄凉的呼救声被厂办年轻的中层干部值班人员品儿听见,他意识到人命关天,夜晚当班,责任重大,没有太多考虑,就掂起装五节电池的长长手电筒,跑下厂办二楼,打开手电筒,探寻救命声发自何处?
手电筒的一束强光射出,却见厂办山墙侧岸,一个身板宽个子高的男青工手挥着一把钢片磨制的匕首在追逐、威逼一个身材单细的女青工。这会儿,那男青工正反背扭过女青工一只手,喝道:“你到底答应不答应跟我结婚?!”
血气方刚的品儿见一个牛高马大的男子汉欺侮一个柔弱的姑娘,不禁怒火中烧,飞起一脚踢掉了男青工手上的匕首,又一电筒朝男青工揪着姑娘的手背砸去,那男青工只好丢手放了姑娘,嘴巴上还忿忿地说:“今天晚上算你走运气,你等着,明天再找你算账!”说完恶狠狠走了。
2、
厂办值班室里。
那个女青工对品儿像是见到了亲人,哭啼啼,抽泣泣诉说起来:
我名字叫赵霞,那个威逼我的人名字叫李刚,和我同在粉末车间上班。我与李刚,说来话长。我家原本在县城生活,那年压缩城镇人口,把我们下放到我父亲教书的县西部深山八道关农村落户,和李刚是同村院邻居。初见面,李刚就很喜欢我这个从县城迁移来的小女孩,邀约同村院邻居的小孩陪我玩耍,做儿童游戏,牵羊,捉迷藏,用葛藤拴在树上打秋千,讨我欢喜。哪会儿不见了李刚,他一定是去山坡上给我采摘野果子去了。那时候,李刚与我是形影不离,说得上是青梅竹马,这样,有效冲淡了我这个县城小姑娘突然住进深山的寂寞和无奈。
八道关,是楚长城遗址,山大坡陡,人烟稀少,树大林深,路畔野草艾蒿长得比人还高,时有豺狼虎豹出没,还有大蛇挡道。到了我上小学的年龄,李刚一直像一个亲哥哥样护卫着胆小的我,上学时,他用竹棍扑打着茅草探路驱蛇,放学时他敞开喉咙打着吆喝为我壮胆,大晴天,他跳下山塘,采撷荷叶给我当凉帽,下雨天,他提前为我携带了竹笠和棕丝蓑衣······
上中学时候,落实政策,我家又回到了县城居住,和李刚分了手,但隔不几天就能收到他发自边远深山的来信。我和他一直保持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可意会没有言传的关系。高中毕业,我和他同考场落榜,人生十字路口没目标没方向的时候,恰好赶上这个林化厂招工,我和李刚又碰巧同时进厂分配在同一个车间。现在,我俩都已经是成人了,说实在话,李刚并不是儿童时期的可亲可近,而是显得很自私,很粗鲁,很无聊,他直言,从小对我好就是放长线钓鱼——要我给他当媳妇。现在每天无论人前人后,像蚊子一样盯着我,像一条土布袋蛇一样纠缠着我。我实在没有办法摆脱他,这不,刚才趁深夜班就拿着匕首威胁我和他成婚。
——陈秘书,你说我该咋办呢?
3、
不知道什么原因,品儿念初三上学期就开始厌学,考不上高中是早已注定了的。为了防止品儿不读书进入社会瞎混,我这个当父亲的托人情拉关系,让品儿进入了这个当时很兴旺的工厂。品儿的钢笔字写得很漂亮,得过全县初中生硬笔书法一等奖,且继承了我爱好文学的基因,看过我编辑县办文艺小刊物的做法,所以在车间出墙报,办黑板报,一出手就得到大家伙称赞。进厂几个月时间,就被抽调到厂办公室专门从事公文写作,给厂领导写的讲话稿,领导满意,工人听着也说好。其实还没有什么头衔,但充任的是厂中层干部角色。因此赵霞把品儿称为陈秘书。
按照厂上制度规定,厂办中层以上干部必须要值夜班,以处理厂子在夜晚临时发生的事情。像李刚这样威逼女青工的恶劣情形,品儿也是第一次遇到,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才好。
看着品儿个子高,手脚大,其实满打满算才十八岁,进厂办了,为了掩饰自己的稚嫩,充成熟,装老练,每天穿的是老头装——蓝卡机布中山服。当赵霞问他怎么办时,更不晓得做成人的虚与应付,却拍起胸脯,实实在在承诺道:“第一,我明天一早交班时候就给厂长反映,让厂长批评教育李刚,制止逼婚行为;第二,我可以对你尽保护义务,往后上下班你可以和我一起行走,李刚就拿你没办法。”
从此,厂子进城回厂接工人上下班的专车上,赵霞和品儿并排而坐,甚至形成专座,他俩没坐,别人也不占座。他俩有一人坐,也没有人要坐。如果不见他俩坐厂办专车,赵霞一定是坐在品儿进厂出厂上下班自行车的后座上了。
对此,厂上的青工已经有很多风言风语,冷嘲热讽品儿与赵霞目前的热恋,还有恨得牙齿痒痒的是李刚。李刚放言,要和品儿去河滩上决斗!
涉世未深的品儿不晓得人言可畏,情敌最狠。
4、
有一天下午,品儿带着一个眉清目秀、身材窈窕的姑娘来到我们家吃晚饭,妻子问及起来,方知那姑娘名叫赵霞。听着这个名字,我忽然想起来,在我前年编辑的县办文艺刊物第二期上,发表了一篇《妈妈笑了》的散文,作者署名是赵霞。我问是否是眼前的姑娘写的,她微笑着点点头。于是,我首先对赵霞便有了赞许的好感。不过,品儿的妈妈和我都一致认为品儿年纪轻轻,过早与姑娘交往不好,但也没有明言禁止品儿与赵霞的交往。于是,赵霞与品儿就公开在我们局机关结双成对进出,倒也很受老同事们的眼馋羡慕。有同事见了我当面打趣笑曰:“呵呵,胖子多一个人叫爸爸了,很快要升级了。”
每逢赵霞歇班的时候,她总是来到我家,一点儿也不生分,烧茶水,抹桌子,择菜,刷碗筷,洗衣服,忙个不停。看样子是心安理得,心满意足,俨然以我这个文化干部家庭成员身份出现。
品儿对赵霞的感情也很投入,进厂出厂上下班,见到了赵霞的身影才安心,半天不见,必定要打探到了赵霞的行踪才安神;在生活上也对赵霞百般照顾,隔三差五,总要赵霞来我们家吃饭,总是叮嘱他妈妈要弄鸡鸭鱼肉荤菜。弄出来的菜蔬,品儿生怕赵霞嘴巴小了,把鸡鸭鱼肉总是朝赵霞碗里夹。
品儿与赵霞公开交往两个月后的一个星期天中午,品儿特别叮嘱他妈妈清炖母鸡汤给赵霞喝。他妈妈警觉起来,就仔细端详赵霞模样,却见赵霞神形很有点憔悴,再看面部容颜,已经不是前些日子白皙里透着粉红,而是灰白色透着蜡黄,精气神大不如前段时间的良好印象。
品儿妈妈就把品儿叫到一边仔细严肃盘问:赵霞到底是生病了还是怎么样了?
品儿在妈妈的追问下,红脸害羞嗫嚅道:“赵霞去医院刮胎了······”
品儿这么一说,当娘的火冒八丈高,压低嗓门重声责备道:“你个不成器的东西,你才多大年纪啊?你太阳才出山啊,前途的路还长着呢,你咋就干出这样的事情来了?影响多不好啊?!”唠叨着唠叨着,品儿妈妈又平静了下来,细问品儿:“医生刮胎说没说是几个月了?”
“医生说三个多月了。”
“你和赵霞交往多长时间了?”
“满打满算不够三个月。”
“你娃子憨坨啊。”品儿妈妈说,“招架是赵霞拉你垫背,让你背黑锅呢!”
“妈妈,你说这话是啥意思?”
“你仔细回想一下你和赵霞上床的时间。这种情况,和你交往明显有时间差,说不准,在你之前赵霞肚子里已经怀上了别人的孩子!”
母子之间最真诚,但未经世事的品儿将信将疑,有一条是铁定的,就是不能容忍赵霞肚子里怀的是别人的孩子,哪怕已经处理掉了,那也是只能零容忍,品儿决定找机会专门盘问赵霞。
5、
仲夏交秋的一个夜晚,老山沟里,山风悠悠,使人臂膀有些寒凉。厂前堵河水,轰轰隆隆涌动着酿造的凉气。这个深潭边有一个方桌大的石头,品儿和赵霞一改相认乃至热恋以来的相拥而坐,今夜各自盘腿坐着,凝望着倒映进潭水的惨淡月色和眨着神秘眼睛的星星,两个人的身影也在辉映着月光、星光的潭水里面晃悠着。品儿严肃地追问赵霞,所做人工流产的孩子到底是谁的?
“我俩已经交往这么久了,那孩子当然是你的啦。”赵霞漫不经心却理直气壮地说。
“我俩交往时间从那天夜半救你开始,到今天还不足三个月,可医生说那孩子足足三个月了呢。”
“我俩交往一个月,那孩子也是你的。”
“为什么?”
“因为目前只有你和我是热恋未婚关系。”
赵霞如此说话,那是黄泥巴糊进裤裆里——不是是屎也是屎了。品儿本来就是个急性子人。听赵霞如此说,急了,说:“为了证明我的清白,我可以马上跳下深潭;你要证明你的清白,你也可以跳下深潭去——”说着,只听咕咚一声闷响,品儿真的就跳下了绿森森的潭水。
才满十八岁的品儿,听赵霞如此说话,情感上受到了重重打击,他深情投入的初恋受到了赵霞的愚弄,心灵上受到重重的伤害,他一时间没有多想,顷刻间想到的就是去死。蹦跳下水后,由着身子下沉,下沉,他想沉下潭底不再起来,没有扑腾,没有挣扎。当一口气憋完,再也不能憋气之际,眼眶里却映入了父母兄弟和颜悦色的身影,亲情袭来,人顿时清醒,不,不能死,就这样不明不白死了,对不起父母,对不起兄弟,是对家庭对社会极端不负责任的表现。于是,品儿开始双手向上扑腾,挣扎,向岸边巨石划来······
赵霞见品儿真的纵身跳下深水潭,深深明白自己对品儿投入真情的伤害,深深明白品儿溺水后果和自己要担负的责任,吓得失声哭了起来:“品,你回来,千万不要这样啊,你上岸来,上岸来,我给你说实话——我给你说实话——”
6、
品儿出水,湿漉漉站在巨石上面,潭水淋漓,牙齿磕得格巴巴响,身心凉透了的他,对赵霞说:“你现在讲实话,不讲实话,我得让你下潭尝一尝滋味——”
面对才从潭水脱险的品,生怕品把自己弄下潭水的赵霞只好断断续续讲述了实情:今年春夏之交,县电影院的舞厅开张,灯光好,音响好,还有乐队伴奏,许多年轻男女都喜欢进电影院舞厅跳舞。那一阵子,我也迷上了跳舞,在电影院舞厅认识并熟悉了县工行那个姓周的客户经理,他说因为负责客户贷款业务,在县直机关人缘很好,承诺在县直机关给我找一份工作。三个月前的那个周末,他把我带进他的寝室,吃他预先买来的猪杂卤肉,饮着红酒。那天,他把我劝得酩酊大醉,我就身躺在他的床铺上酣睡,连他脱掉我的裤子都没有感觉,直到像有一块巨石重重压制了我,我才猛然惊醒,开始挣扎反抗。可为时已晚,痛悔莫及,肚子里已经留下了他的孩子。可是,姓周的客户经理对我得手以后,不再履行他对我的承诺,甚至不认账和我做了那个事。我一个姑娘家,名声要紧,又不能和那姓周的去公开闹事,吃哑巴亏算了。本想就此答应与李刚结婚,可是内心不甘就此草草和不喜欢的人结婚成家。这期间,老天爷开眼,恰好与你结识。说真心话,我很喜欢你这个人和你们这个家庭,我的内心就是船到码头车到站了,再无所求,再也没有别的奢望了。品,我对天起誓,我保证,从今往后,除了你,再也不和其他任何男性交往,我会很好的和你建设你们的家庭,孝敬你的父母,善待你的兄弟,请你不要太在乎已经过去了的没有成型的孩子这件事情好吗?
“好。好。好你妈拉巴子——”赵霞没有防备,品的巴掌已经重重扇在了赵霞的面颊上,恨恨骂道:“谁能忍受还没有结婚就戴绿帽子的事情?!”
眼看着品的拳头又要朝面颊上重重挥来,赵霞又像那个李刚追逐逼婚的夜晚,麻利站起身来,向厂区奔逃。
赵霞逃走后,品一人依然坐在大石头上面,痛苦地回忆着这两三个月以来与赵霞的交往,他仰面问苍天:赵霞为何如此回报他的真情?苍天无语。他低头问大地,他的初恋为何是如此结果?大地无声。只有眼前潭水咕咚咕咚的澎湃声,像品吞着满腹苦水,不晓得此时此事该如何了结?!
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