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树
风带着料峭的春寒些许凄凉地吹着,凌乱了柳丝,少了春的沁人心脾。在无尽的回忆中我竟哽咽得说不出话,雨水中泥泞的院落,高大弯曲的枣树终究不再葳蕤,定格在我的脑海中。
姥姥,一路走好!
枣树——我所有对泥泞院落、茅草屋与那两个慈祥主人的所有记忆。从我记事起那颗枣树便安静地倚靠着那面土墙,身子弯曲到墙外,野心地窥探外面的世界,像个调皮的孩子,然而我知道它终究还是老了,皮肤皴裂成深深浅浅的沟,如同岁月在姥姥脸上烙下的印痕。
十一年前的那个秋天,凄凉的秋雨沿着屋顶的茅草一滴滴落了下来,像一个个冰锥刺痛着院落里所有人的心。那一年,我九岁,看着眼前的景象,泪水混着雨水不停地落下,懵懂得恰似蒙蒙的秋雨。那一天,枣子红得恐怖,我看到枣树叶早已落光,它的男主人安静得走完了一生。
十一年后的这个春天,济南的风不知人情地凄凉着,隔着三百公里的距离,我的眼泪止不住地留下。这一天,质问之下我得知姥姥去世已经三天,家人对消息的封锁令我不知所措,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我知道那颗枣树还没有发出新芽。
小时候,每一次去姥姥家我都会找各种原因拖延回家的时间,拖得久了妈妈就会答应和我一起住在姥姥家。小时候我喜欢住在姥姥家,这是无可厚非的,我喜欢他们家在没有电的晚上点上蜡烛红彤彤的感觉,那是一种温暖的感觉;我喜欢那厚厚的土墙,透露着一种古朴味;我喜欢屋顶的茅草,那是我在电视上见到的温馨的画面;我喜欢格子小窗,月光被分成均匀的小格。那时的我常常蹩脚地读着二舅从内蒙寄来的信,心底溢出一种识字的荣耀。那时院里的枣树茂盛得无可挑剔。
住在姥姥家的日子里,每个清晨都会听到“咯吱咯吱”细碎的脚步声,姥姥是小脚,在那个以脚小为审美标准的年代里,她是十足的美人。年华老去,岁月是美丽变成了一种畸形,也变成了一种不便。在每一个清晨,她都需要挪动细碎的脚步,扶着厚厚的土墙做出可口的饭菜。待到枣子成熟时,她常常拿一根竹竿一竿竿打着红得出火的枣子,而我在枣树下欢快地跑着捡着,那应该是一种怎样温馨的画面呢?
渐渐地,枣树在一季又一季的风雨中皴裂了皮肤,背也驼了,妈妈告诉我姥姥年轻的时候受过不少苦,特别是计划生育政策刚实行的时候她还承受过体罚。罪受过了,年龄大了,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深深浅浅的印痕,可是她的背依旧没驼。那棵枣树仍有生命力。
渐渐地长大了,姥姥家通上了电,屋子里变得明亮了,我却没有了住在那的心,莫名其妙,不可思议。枣树在风雨中渐渐地弯曲,可是枣子依旧红得糊涂,那依然是吸引我的。有一天,姥姥说要把那棵枣树砍了,因为夏天的时候枣树太能招虫,而且是那种绿绿的虫子,落在人身上很疼,所有人都反对。
我一直相信那棵枣树听见了姥姥说要砍它的话,从那以后它便再也没有了旺盛的生命力,那一年秋天,仅剩的枣子红得恐怖,叶子落得精光。那个秋天我想枣树累了或者是生气了,那个秋天姥爷离我们而去。
姥爷走后的第二年夏天,再去的时候枣树已经被削去了头,只剩下干裂的树干依偎在土墙边。没有了枣树茂盛的枝叶,小小的院落暴露在焦阳下令我有些难受。纵使难受也在没有了甘甜可口的枣子的慰藉了。在那以后,我便很少去姥姥家了,有些自私,有些悔恨。
那棵枣树终究还是一直枯萎了下去,直到去年的春天。再去看时枝干上冒出了嫩嫩的芽,令我异常兴奋。姥姥拄着拐杖依旧迈着细碎的脚步穿梭在小院中,她告诉我枣树又会茂盛的,我说姥姥您的身体还是那样的健康。姥姥摇摇头,老了,老了。
去年十二月份,我奔波三百公里就为了回家看一看姥姥,那时的她被医院确认已经病危,要家人准备后事。握着姥姥的手,明显可以感觉岁月粗糙的痕迹,我告诉姥姥您会没事的,那时那棵枣树又变得奄奄一息。
前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在枣树下欢快地跑着,手里拿着红红的枣子,姥姥笑着坐在院子里。可是一瞬间树倒了,姥姥不见了,梦醒了。
梦醒了,枣树枯了,姥姥走了。带走了雨后泥泞的院落,带走了屋顶的茅草,带走了格子窗,带走了所有的记忆。所有的记忆,瞬间被定格。
枣树枯了,姥姥走了,不再长青。
(2011年3月25日 祭于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