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珠笔仙
我死了四年了。
我是个鬼,讲真,做鬼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
人死后可以选择投胎做人或在阴间做鬼。而阴间完全就是个翻版的人间。有银行,有警局,有商业中心,有菜市场,甚至有学校……唯一不同的是——阴间的居民是鬼。
阴间之所以这样繁盛的原因,据说是因为人口爆炸,人间的容量不够,所以放点鬼在阴间缓缓。
因此阴间四处可见这样的标语:
不如做鬼!做人不如做鬼!投胎不如做鬼!让自己觉得舒服,是每个鬼的天赋!
阴间这么大,你值得看看!
马面说:如果你现在还在嘲笑别人做鬼!五年后你就会后悔!
马面还说:“十几个人在做鬼,你看不起他们;几百个人在做鬼,你不理解他们;成千上万的人在做鬼,你心动了;所有人都在做鬼,你想加入,对不起,阴间已经没有你的空间了!2016,再不做鬼就晚了!”
……
不过,鬼在阴间生活也需要钱,钱的来源一是人间亲友烧的纸,二是鬼是在阴间工作的工资。
不幸的是,我的父母不信鬼神,不封建迷信,早就把“烧纸”这一老祖宗的传统丢到九霄云外。再者,我一直流连在人间,不能在阴间工作。
所以我是个穷鬼,一个真穷鬼。唯一的收入是每个月冥府发的低保。
而我流连人间,是因为留恋一个人
鬼虽能在人间四处飘荡,却不能碰触到人间的任何东西,人看不见鬼的身影,也听不到鬼的声音。
简而言之,人不可能意识到鬼的存在,鬼也不能对人和人间产生任何影响。
但总有些心术不正的鬼不甘寂寞。
比如我女朋友就非常招鬼。
她长得挺好看,所以身边总是一堆色鬼偷窥她,这让我勃然大怒。
每次我抓着一个色鬼就是一通猛打,揍得对方鬼牙遍地,鬼脸开花。
偶尔也有几个色鬼不服,指着我威胁道:“你无缘无故打鬼!小心我找冥警抓你!”
我轮着膀子攥紧拳头大步逼向他们:“你偷窥我女朋友我还不打你?你丢不丢鬼脸?看我不打得你怀疑鬼生!”
渐渐地,也就没鬼敢靠近她身边。但我担心我一走那些色鬼就会卷土重来,便一直待在她身边。
我生不能与她偕老,死也要护她安好。
她盯着那些我写下的字,静默良久,若有所思。
我欣慰地笑了,不枉我抠破头皮想出那么多直触心灵的优美句子,总算是有点成效。然后我就看见她朱唇微启:“你有病吧?”
呜呼!看来猛药还下得不够。我又开始写:年轻人,听我这个过来人一句劝……
“你是谁啊?”
我写到一半就被她的问题无情打断。于是我决定撒一个谎,一个有格调有深度的谎。
—我是笔仙。
我面不红心不跳地写到。
“哦,你是圆珠笔精啊。”
喂!不要面不改色地误解我的话啊!好吧,好男不跟女朋友斗,我姑且先顺着她。
—你就不害怕吗?圆珠笔成精了唉!
“你成精又能怎样?你能伤害到我吗?”——好吧,似乎不能。
“伤害不到我的东西,我为什么要害怕?”——好吧,女侠威武。
“你没成精前是我的笔,成精后就是我的精。”——好吧,女侠有理。
“你本是我一直写日记的笔,这么多年我也一直将你放在床头,那你一定对我的生活习性爱好等等了如指掌吧?”——是的,女侠英明。
“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随身管家,每天提醒我喝水吃饭买东西……我忘了的事,你要替我记住。”——是的,小人遵命。
咦?不是要当人生导师吗?怎么不知不觉就成了免费管家了?管它的,她开心就好。
就这样,在我呆在她身边的第四年,我终于融入了她的生活。
我终于让她意识到了我的存在,虽然是以圆珠笔精的身份。
可这样的生活没有持续多久。
那是七夕,她晚上回家时贪路近,拐进了一个小巷子,我埋头写字也就没注意到。
她遇上了几个流氓,他们用粗鄙的语言调戏她。我闻言大怒地冲过去给了为首的一记猛拳,在我的手如空气般穿过流氓的身体时,我才意识到——哦,我是鬼。
他们迅速地靠近她,她机灵地转身就跑,却还是被抓住,他们将她按在暗巷的墙上,对她动手动脚。她拼命地反抗,拼命地大叫。
我将本子重重地摔在流氓头上,我要打爆他的头!我将笔使劲刺入流氓的眼睛,我要戳穿他的眼睛!
然而,无济于事,无济于事。
本子和笔只有我和她能看见和碰触,对于其他人而言就只是空气。
即使我能为她赶走一千个一万个色鬼,然而对于人,我毫无办法。
毫无。
那一瞬,我从半年多来与她一起斗嘴玩闹的快乐中清醒过来,再一次意识到了自己身为鬼的无能为力。
正当我陷入绝望之时,两道刺眼的手电射入暗巷,“你们在干什么?”一声洪亮的怒吼穿云破石,两个警察挥舞地警棍奔过来。
这几个流氓许是第一次犯事,一怂,就一溜烟跑了。
我不敢想象,如果不是两个偶然路过的警察,事情会是怎样的后果。
办完一切,回到家后她已经是满身疲惫。
我在本子上写——对不起,我什么都没能帮到你,作为管家,我失责我混蛋!
她却笑了:“你有什么失责的?我又没给你工资。”她居然反过来安慰我:“我看见你拼命打那些流氓了,圆珠笔精,不要自责。”
她的善解人意却让我更加自责。我陷入沉默,不知该写些什么。
她开口打破沉默,声音似有感伤:“今天是七夕,有情人本该相聚在一起。”
连牛郎织女都鹊桥相会了,我们为什么却是这样呢?
我们明明近在咫尺,却如隔千里。
她看不见我,听不见我,触碰不到我,感觉不到我。
连一个对视都奢侈。
我沉重地写——是啊,今天是七夕,外面都成双成对的,你那么漂亮,怎么不找个男朋友呢?
她只是看着她手腕上我曾经送给她的情侣手链,说:“我男朋友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我找不到他了。”
我突然眼底发酸,可是鬼魂,连落泪的权利都没有。
“你说我男朋友在哪儿?在想些什么?”
这些日子,她从未提有关男朋友的问题,我想让她渐渐忘了我,也从来不提及这方面的事。面对她这么突然的问题,我有些不知所措,稍加思索后,我还是郑重地写下——我不知道你男朋友在哪儿。不过我猜,他也许在想:要是有人给他烧点纸就好了。
“是吗?”她有些苍凉地笑了,接着说:“以前,我最喜欢和我男朋友这样牵着手。”
她伸出手,张开五指,然后将五指弯曲。
那是曾经两个人的十指紧扣。
“我们扣住十指后,我会说——我抓住你了,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哪儿都别想跑。”
好,我不跑,哪儿都不跑。
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我伸出手,摊开那幻影般的手掌扣住她空荡荡的五指。
一虚一实,一生一死,紧扣十指。
中元节那天,我手机滴滴滴响了,我打开一看,是中国冥行发的短信——
您尾号XXXX的账户七月十五收到亲友烧的纸,合计冥币(MB)7400000000000000.00元,活期余额7400000000000000.00元。[中国冥行]
谢天谢地谢女朋友!她竟然还记得我的话,居然在鬼节给我烧纸,还一烧就是笔巨款。
我一个穷鬼,终于体会到做大款的感觉。我马不停蹄奔赴冥府,去“阴间对人间办事处”购买“托梦”服务。“托梦”属于高阶服务,必须按照正规程序办理,不像“鬼书”只要在网上商城购买就行了。
我排完老长的队,填完一堆的资料,盖完一堆的章,终于买到两次一小时“托梦”服务。我的账户余额又成了0MB,呜呜哀哉!
待我重返人间时,已是第二天的晚上九点。我的父母已经入睡,女朋友还醒着,于是我先入父母之梦,感谢他们的养育之恩,诉说我对他们的思念之情和抱歉……
我回到女朋友家时,她还醒着,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日记本。
上面有一行她写的字——你在吗?
不知她什么时候写的,难道她一直在等我?
我连忙操起圆珠笔回应她——我在。
“这么晚了,你不睡觉啊?”她笑着说。
—圆珠笔是不用睡觉的。
你不安眠,我又怎能入睡?
“陪我聊聊天吧。”
—嗯,你说。
想尽量,多听听你的声音。
……
“我的男朋友,我很喜欢他。”她想了想,又补充道,“以前是,现在也是。”
—我知道。
她还喜欢我,我还喜欢她。
可是又能怎样?我除了帮她赶赶色鬼,什么都不能为她做,连帮她擦眼泪都做不到,更别说保护她给她幸福。
心灵相通终究抵不过阴阳相隔。
我宁愿你别再喜欢我了。
别再喜欢一个无法带给你幸福的死人。
“今天说了好多话,我去睡了,晚安。”
—晚安。
梦里见。
在她的梦境中,她看见了我,她拼命地向我跑来。我见她眼中闪烁的泪花与她激动的神情,以为她要给我来个爱的亲亲温柔的抱抱,以诉相思之情。
谁料迎接我的是她的拳头,她一拳捶在我的心口:“臭小子!你特么这么久了跑哪儿去了?”
她打着打着便开始哽咽,手上的力气也越来越小。
她红着眼眶不停地问我:“你跑哪儿去了啊?你跑哪儿去了?你跑哪儿去了?你跑哪儿去了……”
我一直在你身边啊。
可我怎么说得出口,我抬手扶着她靠在我胸口的头。
我说:“忘了我吧。”
她闻言停住哭泣,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看着我,好看的眼中全是震惊。
但她什么也没说。
我也什么也没说,主要是不知道说什么,更重要的是——怕说错话被打。
良久,她吸了吸鼻子,抹了抹眼睛,缓缓开口,声音还有一丝颤抖:“对不起,我不该老是打你。”
可我多想天天被你打,我知道,你的架势很足,力道却很轻。你打在我身上的拳头从来都不痛。我感受着你的身体触碰着我,常趁你不备拉你入怀中。
打着打着就抱在一起。
天知道那些日子我是多么快乐。
“我不在意。”
我不在意你打我,我在意的是你。
……
之后我们什么也没说,把道别的时间留给拥抱。
让这个梦结束于一个拥抱。
一个结实而温柔的拥抱。
自那晚梦里相拥后,她变得开朗许多。她开始走出家,走出她的小圈子,结识新的朋友。
她认识了一个男人。这男人青年才俊,大帅比一个。最重要的是他阳气十足,和我父母一样,是鬼无法靠近的体质。连我这种有种资历的老鬼也最多能靠近10米,那些新鬼,远远看着他都绕道走。
我在十米开外,看着他们约会,吃饭,谈笑。他对她很好,和他在一起时,她真得蛮开心。
直到有一天,我看见他单膝跪地,掏出一枚钻戒,而她喜极而泣地点头。那枚戒指便套上了她的无名指。
她喜欢他,他也喜欢她,他能保护她。
挺好。
我,鬼龄五年,决定不做鬼了。
投胎吧,再世为人吧。
也许在某个轮回,我还能遇见你。
“他已经走了。”
英俊的“未婚夫”对她说:“如你所愿,他终于放下你,不再流连人间,投胎去了。”
她听罢一言不发,摸出笔在一个本子上写道——你在吗?
良久,圆珠笔没有任何动静,本子上也没浮现任何字迹。
这一次,没有出现“我在。”
她取下无名指的钻戒,归还给“未婚夫”,说:“谢谢你,酬金我转帐给你。”
七月十五,中元节。她在本子上问:你在吗?久久没有回应后,她确定男友不在。于是她独身一人出门,找到了一名知晓鬼事的大师。
大师说鬼没有轮回。
大师说做鬼超过五年,就不能再选择投胎做人。
大师说鬼虽不会死,却会灰飞烟灭。鬼一到七八十的年龄,就会消失,这世上再没有这个鬼,天上人间阴间都没有,每个角落都没有。
七月十六,她对他说:“我的男朋友,我很喜欢他。以前是,现在也是。”
这是最后的告白,也是提前的告别。
……
“我怎么可能认不出你呢?”她轻翻日记本,纸张一页页掠过,密密麻麻的字迹像一条条小蛇,最后停留在他第一次写的那页。她抚摸着那两个歪歪扭扭的大字——你好,笑了:“这么丑的字除了你还有谁?”
我的男朋友,我很喜欢他。以前是,现在也是。
以后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