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伴儿
分享一首杨森君先生的诗,《旅行》:
我不信,一定还有别的,让我们
形影不离,彼此陪着,这样
依偎,像一对亲人
火车慢速行驶着,窗外,是开花的原野
远处是镶着金边的浮云,模糊的
一座陌生的城市,在反光
一个杯子里泡着两个人的茶香
两个人用同一只杯子
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
习惯,磨损了什么,我们从不
想它,你的脸贴着窗玻璃
看什么都新鲜啊,你忘了
与我分享,不再像年轻的时候
坐在春天刚刚长长的青菜地里
看见一只蝴蝶都要 推醒我
这么多年,我们第一次
这样离开一个地方,像一对
习以为常的亲人
四年前的一天,我独自去看病。下车时,一对老伴儿,老先生先缓缓下车,一条腿略弯曲架在车后门那儿的空地儿上。伸出双手接住老伴儿的手,老伴儿放心的将手交给他,缓而稳地下了车。
姥爷有过六个老伴儿。活过了半个世纪,有些伴侣,早已无关爱情,而在于活,在于命。
第一个,是我无缘相见的亲姥姥。乡里俗语,似真似假,总让人相信却又怀疑。
“家里姐妹俩同一年出嫁的,要有人去世的。”——无论它显得多么毫无科学性,但当事实如此时,人们也确实,不得不提心,不得不相信,
“你姥姥那时候就是太操劳了,弟弟妹妹全是她赚钱供他们吃穿用的。现在一个个都长大了,也不懂得感恩,对你姥爷好点儿。唉,你姥姥就是这样辛苦,才去世的......”妈总是这么说。
我想,姥姥他们之间一定是有过爱情的。有爱,才会让一个女人,心甘情愿为自己的男人生下四个孩子。
第二个,是十指上戴满戒指的妓女。五官妩媚,四十五岁左右的女人。长得有点像年轻时的张柏芝,只不过皮肤再暗黄些。在我看来,那时的她与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别无两样。一样的对这个肉欲的世界感到好奇,一样的充满活力,一样的不安定。
有时她会带我到她朋友的商店里玩儿。她在幽暗的店里和另外一个女人抽烟,那样子,像极了刚成为女人的女孩儿。鼻子血流不止的那阵子,她每天下午都带我去换药。出门前她要化很久的妆,换漂亮的衣裳。也不忘给我涂点儿风油精,说是怕中暑。
直到那天之后,我再没见过她。
大概那是第一次,在我有意识时,一个女人背着我哄我入睡。隔着她的后背,一声声的心跳让我感受到女人独有的母性的温暖。
忽地做噩梦,半梦半醒。
“你这种女人就是疯子!你看着,我要报警!你这种人就应该被关里头!你瞅瞅你那还是人样儿吗?!”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姥爷发火的声音。
“我咱的了?我这样有啥不对的?你爱跟谁过跟谁过去?反正我也不帮你带这孩子了!”她的脸红的像蜕皮时的样子。
......
“所以你活该是这样儿!王八犊子你什么东西!你活该是个妓女!”这是最后一句话。
剩下女人呜呜地哭泣,第二天她便离去。
多年后我常怀疑是否真有这样一个人存在,但只要一想到那段时间鼻子流血的病,便能确定她是存在过的。
第三个,是后来的姥姥跟我说的。关于这个老伴儿的故事,我无缘闻之,且罢。
第四个,是一位退休教师。我这辈子喊“姥姥”喊得最有味儿的,就是对她喊的时候了。生命中第一个教 我为人处事的女人。
那次回内蒙,刚进屋儿,一个昂首的老婆子来回走着。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儿,我心里有点不服气。众人与其侃侃而谈,我不愿同她说一句话。——她的脸上写着严厉、尖酸、刻薄。
后来有人跟我说,这是姥爷的新老伴儿。
她从不让我洗碗,理由霸道而不失温度。我却实在想不起原话是如何的了。
她教我下跳棋。坐在阳光里,姥爷、姥姥和我三个人一起下跳棋。这是真实的场景。这样的场景和回忆弥补了我人生中的一个遗憾:和自己的父母睡觉,睡在他们中间。
上学时我住宿,两个礼拜回一次家。有次回到家,她高兴地从冰箱里拿出韭菜,擀面给我做韭菜盒子。
“你姥爷让我把这韭菜扔了,说快坏了还留着干啥。我说这韭菜好吃,得留着等你回来给你做韭菜盒子吃。”平日里对我要求严厉的她,第一次这样矫情地待我。
她在厨房忙时,我在一旁看着。她会给我讲故事,讲道理。容许我从面团里掐一小撮儿来玩耍娱乐,却不允许我的手沾油碰烟。
她去北京看病回来,给姥爷买了条裤子,给我买了个护身符样儿的小老虎。
她教我种地。每次一起抬一大筐土时,我总莫名笑到无力。以至于抬一次的过程中,因为我的笑,总是不甚抖掉了些土。我喜欢帮她浇菜园子的水,踩实那块儿地儿。月光下,我们三个人在院子里铺路。那晚的月亮实在亮,打开门前的灯,都还不及它的光亮。
姥爷一个人过日子时,院子是荒芜的。除了院子中间一棵长了二十多年的树。她来了之后,这儿到处都是瓜果蔬菜。她种的瓜,如即将临产的孕妇的肚子一样大。水多,汁甜。
她从没批评过我,从来都是就事论事,以理为据。我们似乎一直是朋友的关系,我给她讲南方的故事,她给我讲东北的老故事。最爱睡觉前听她讲故事,睡得十分踏实。兴许是炕的热乎,又或许是她那厚实的故事。
妈暑假时来看我,说:“她和你亲姥姥很像的,你姥姥那时候,也是这样的严厉。”
有段时间我和姥姥很喜欢一部叫《宝岛台湾》的电视剧,经常一起讨论剧情和角色。我们仨都喜欢看《乡村爱情》,姥姥最喜欢它那片头曲。看的时候顺便抄歌词。
又一年暑假,妈和她的新伴侣准备来接我去南方。这是我日日夜夜迫切渴望的一天——离开这个小镇,去南方生活。可等到这一天时,我却有些不舍。是深深的,不舍。然而迫切还是带走了我。
“姥姥,我到时候攒钱给你买牛奶。一天攒一块,放假回来看你的时候就可以给你买很多箱牛奶啦。这样你的膝盖是不是就好啦?”那时的我天真的说道。
“我估计你现在这么说,到时候是做不到的。去那边儿了,一定要忍着那个姐姐。毕竟你妈要和那个叔叔过日子了,你妈的幸福可就全靠你了。万一你惹那个姐姐不开心了,完了她还告诉她爸,你们俩能有好日子过吗?嗯?听懂了吗?”听完后的我,心里的愉悦胜过那未知的将要承担的那份委屈。孩子总是会把事物想的美好些的。
我来嘉兴六年,只回过内蒙一次。刚来的头两年,无数的委屈与喜悦都想同她分享。那时我是真的好想,好想回去和她一起过简单的小日子。欲与其联系,却不知从何说起。随后的几年,这种感觉愈加强烈。我更是从来没主动联系过她。偶尔给姥爷打电话,也不敢问起她。我知道她一直都在电话那头的一旁听着,偶尔有抽泣的声音。
她和姥爷过了五年多,便不过了。大多为她的孩子和我的舅舅之间时常有矛盾,姥爷夹在中间很为难。于是她回到了她原来的住处,一个人生活。我相信,她一个人过日子也是很潇洒的。偶尔姥爷回去她那儿和她一起吃饺子,喝酒。我已经听了太多太多从别人嘴里出来的关于她的消息,却没有我想要的那种。我只想知道,她过得到底好不好。可我,仍旧不敢面对她。
我曾想在这个世界上,让她看到我所站立的地方。却又摇头自嘲,拼搏哪有那么容易。
唯一一次回内蒙,我却没去看望她。她得知我到内蒙的那天便打来电话,当我看到未接电话,再打过去时,我的手机是停机的。懒得充话费的同时,没过几天,又回嘉兴了。回嘉兴的路我一直遗憾着,遗憾着没去见她。我想她一定有困惑与责怪,但更多的,一定是想念。
“你个小家伙在那么老远的地方,你知道我有多操心吗?我天天搁屋里头儿也没啥事儿,整天想你想的心疼。”我能感觉到电话那头她正咬着嘴唇,忍着哭泣。
四年前我曾给她发过一大段信息,大约为生活的感慨。她赞叹于我文笔,更惊叹于她所不了解的我的悲伤。我们之间已有一条长长的河无法诉说。我无数次幻想和她畅饮诉说这快十年的经历,一次又一次的幻想。
这是我这辈子最尊敬的女人,这是我这辈子最怀念的女人。
第五个,是一个贼眉鼠眼的女人。我们一大家子聚餐时,姥爷热情地将她也邀请过来,间接示意着把她当作家人。我们围坐在一起吃饭时,那个女人总是昂首坐那儿,紧闭着嘴。一副她全然应当享受这一切的样子。
姥爷像极了陷入热恋的男人,用物质来满足这个女人的欲望。可最后,这个女人还是骗了他。骗了他的钱,不止,还骗了他过了半个世纪对爱情依旧热枕的心。自然,之后是没了往来的。
第六个,是一个高雅大方的女人。两人过着早餐有蛋有奶,饭后走走的生活。
妈说:“那个姥姥要去五台山拜佛,出门前包了饺子。按每天吃多少的量算好,包好放冰箱里。你姥爷到时候直接煮了就可以吃了。”
老伴儿,究竟是什么呢?
《不迟》告诉读者的是,爱情是永远不会迟的,无关乎年龄。
我想,老伴儿就是上天赐予你长寿的力量,渡余生的徽章。
老伴儿,一定是能和你渡完余生的那个人,而并非是渡尽。
2016.3.4 2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