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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时光

发布时间:2022-10-11 17:01:39

  编辑荐:爸爸都会提起外婆,不光是母亲的生身母亲,还有张氏——那个一直被母亲称呼为“妈妈”、并且终身未育、而且所有人都不知道她的名字和生日的老太太。

  她结识外公的时候,外公已经六十二岁了,我的两个舅舅和两个姨妈都已经成家,并且已经有了一大群孙子孙女。只知道她姓张,比外公大七岁,终身未育,有一养子早已成家。她经常背一个小背篓,带着黑色的围裙,留着齐耳的花白头发,好似随便拿起的一根木棍,成了她的拐杖。她经常就这样到处走,背篓从不离身,据说认识外公的时候就是这样,她走到那个小村子,见外公一个人在干活,就站在那聊着,时间长了,可能外公也觉得确实需要一个伴,或者看他无依无靠可怜她,谁也说不上为什么,外公便有了和她过日子的心。彼时,我的外婆已经因病离世几了。

  外公首先和我母亲商量,我母亲是他最小的孩子,态度很明确,由我爷爷充当说客,理由是外公不应该找个比自己大那么多的老太太,因为她好像偶尔有些迷糊,无疑会增加外公的负担,而且有可能她很快就需要人伺候她的吃喝拉撒。外公就说了一句:“我需要有个人说说话,最少在我生病起不来的时候,有个人可以给我倒碗水。”我从来没见过外公发火,这件事他特别坚定,与其说是他来和我母亲商量,实际上只是通知我母亲,希望有个人支持他,因为他心里清楚所有人都会反对,除了他的小女儿,他没机会说动其他人接受。

  不可能有婚礼,甚至没拿结婚证,那背篓、黑围裙,就是她的嫁妆。外公一共两间房,里间约十五平米,放着一张一米五宽的床,床头刚好放一个大木柜子,与床紧紧贴合,每次从那笨重的柜子里拿东西,需要先脱鞋站在床上,床前放着一张八仙桌,一方靠墙,另外三方各放一张条凳,外间不足十平米,算是厨房了,一口石头凿出来的大水缸,甚至没有门,用竹子编了一扇,用来防止畜生进去糟践。这就是外公的全部身家,充其量,那大木柜子里还有千把斤粮食。两个舅舅离他一墙之隔,早已分家立户,在外公去世之前,我从来没见过有哪个儿子叫他吃了一餐饭,不管是过年还是生日,只有三个女儿带着家人,吃了午饭就走,因为家里住不下,从来就没人动过过夜的心。我也见过外公会在生日叫他们来吃饭,但是他们都不来,包括他那些孙子,也没有来过。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张氏的出现演变出了他们的矛盾,因为外婆过世的时候我才一岁,就算张氏出现,也肯定在我五岁之前。之所以这么肯定,是因为我比弟弟大六岁,在我母亲怀着弟弟期间,张氏多次告诉母亲,她从某某地方寻来了土方法,母亲肯定怀着女孩,劝母亲流产。知道她没恶意,母亲并没有反驳,而她的话也没有任何作用。

  只有我和弟弟称呼她为外婆,可能是因为我们俩是孙辈中年龄最小的,从小叫着,倒也不别扭,而我母亲一直称呼她“妈妈”。外婆很疼我们,对母亲总是称呼“幺女”,据说一辈子都没人叫过她“妈妈”,包括她的养子。

  我们每年正月初二去给外公拜年,这是约好的,彼时两个姨妈和姨夫也来,而我从小到大都没有见过那些姨表们。据说他们都不愿意来,因为外公家只有一盏十五瓦的灯泡,终年都是黑蒙蒙的,而且家里没有糖果,没有一件能讨孩子开心的物品。每次去,我们只能吃上腊肉炒芹菜,腊肉炒白菜,外公还会吩咐外婆准备花生米让他和三个女婿喝酒。本来是做花生札,就是把花生米炒熟出锅,把白糖和水放在锅里熬,直到能拉出丝,再把花生米倒进锅里,然后迅速降温,完全凉了以后花生米还是一粒一粒的,上面均匀的裹着白糖,又甜又脆,大人孩子都喜欢。而每次出自外婆之手的,都是冰糖炒花生米。她把花生米炒熟后,直接洒上一把冰糖,迅速出锅。吃饭的时候外公总是用筷子夹起来,看了看,笑眯眯的说:“我总也教不会她,你们将就吃,牙好,吃着也有意思。”然后外婆就在一旁笑,她耳朵有些背,看见外公夹起来笑眯眯的说着什么,以为夸她呢,就赶紧往我碗里倒,还招呼我们多吃点儿。

  前几年,每次春节外公也叫两个舅舅,可他们都不来,对我母亲他们姐妹几个的解释是:“那么脏,怎么吃得下啊?”可不管怎么劝,他们都不来,还会从我们到外公家开始,大舅就扛着锄头在外公屋前的那块自留地挖。可别以为他勤快,他就是怕外公给我们拿点什么,像个活监控一样的注视着屋里的几个人。每次都很尴尬,说白了,家徒四壁的墙,没有一分钱的经济来源,外公能给我们拿点什么啊!

  母亲他们俩决定南下,把我放在了爷爷家。想到外公年龄大了,他们那里的天地都是很陡的,一块田二十几平方的很多。我们村地势相对来说更平坦,加上爷爷有很多电动的农具,就叫外公过来种我们家的地,收割了在找拖拉机拉回去。每次外公都来住几天,忙完了再回去,爷爷奶奶就帮着照看地里,而外婆放心不下家里两只鸡,每天就背着那背篓,戴着黑围裙,用一根随手捡来的木棍做拐杖,岣嵝着七十几岁的身子,步行着往返于这相距大约八公里的家。

  两个舅舅总是很多闲言碎语,说外公就是帮妈妈储存粮食。于是奶奶总在收割第一时间,帮外公一袋袋的装好,亲自叫来村里那唯一的机动车——拖拉机,一颗不剩的运回去。爷爷和外公关系极好,如果外公没回家,干完活两人就一起喝点儿酒,奶奶也会指挥我们笨拙的炒点鸡蛋或者腊肉,外婆,就从来没有在我们家过夜。

  外婆总是笑眯眯的,把外公伺候得很好,她称呼外公“老吴”,外公一直称呼她老太婆。时光真的很快,十年,就这么在外公夹起一道菜,笑眯眯地说:“老太婆,你这做的什么啊?”和那个侧着耳朵,微笑着什么也不说的老太太中溜走,弹指间就过完了。

  外公突然生病了,腿疼,从最初的不能干重活到躺在床上,只有几个月。那是在母亲南下的第三年了,我已经长高了差不多二十公分,却还没见父母回来看我。母亲用了六天时间,在路上转了几次火车,终于在腊月二十七到家了。她去找舅舅,因为听说外公患的仅仅是骨病,只要手术了就会不疼,还能彻底康复。舅舅都表示没钱,连同两个姨妈,也不接受母亲的提议。他们都觉得外公年龄大了,没必要花这冤枉钱,母亲哭着:“我可以出钱啊!”大舅的态度很强硬,对母亲的回答更决绝:“那好啊,你想出头,那你把他带走,我不想看见,死活你都自己处理好。”碍于各种压力和劝导,母亲又南下了,这短暂的见面,竟成了永别。

  外公是在那个夏天走的,我十五岁,他刚过完77岁生日,除了我和弟弟去看他,家里没有任何亲人。外公瘦的不成人形,低矮的蚊帐好像压得床都踹不过气来,他就这么在床头靠着,外婆把吃的端给他,他招呼我们坐,而彼时,他们俩已经不能给我们弄任何吃的了,就连那碗冰糖炒花生米,我也再没有见过。清楚的记得,那天是农历四月二十八,之后不到一个月,他就闭上了双眼。听邻居说,离世的时候他疼得哭喊了一天,一直叫着老太婆。外婆拄着拐杖,在村里像疯狗似的来回穿梭,碰见个人就想知道有没有减轻疼痛的方法。外公是黄昏离世的,彼时住在隔壁的二舅妈正在洗澡,用她后来告诉我母亲的话说,家里有风俗,有老人去世后直到下葬前都不能洗澡的,这大夏天的,看他要死了,肯定要先洗澡啊,听见没了声响她才去看的,还没咽气。她担心外公如果死在床上,到了阴间走黄泉路会背着床,便把外公拽到了地上,还笑嘻嘻地拿出一条又破又脏的裤子,告诉母亲,家里什么也没有,俗话说:“要想富,就要穿条落气裤。”我看着母亲的脸,微笑着,而只有我知道,离开那个家,母亲边走边哭,我一句话也插不上。

  其实母亲并没有参加外公的葬礼,那时候还没有普及手机,接到奶奶的电报,已经来不及赶回来了。母亲在后来打给奶奶的电话中一边哭一边责备,怪奶奶不早告诉她,怨自己没有见父亲最后一面。

  我参加了葬礼,穿着奶奶新买的白色衣裤。葬礼在大舅家办的,很隆重,我只是蹲在路边洗碗,善于说笑的大舅妈站在路口迎接前来吊唁的亲友。她还是那么大嗓门,对每个对她说“辛苦了”的人回应道:“这是我应该做的”。我始终不说话,直到她高仰着头,大笑着对一大帮我从来没见过的亲友说道:“我爸这辈子是辛苦了,全为他老萧家做了,到头来萧家连一个人也没来,全他妈死绝了。”我噌的站起来,砸碎了那一筐碗,指着她说道:“我萧家怎么样自有天鉴,倒是你说这种话,小心被雷劈,老天可是有眼的,你会遭报应。”所有人都还当我是个孩子,对着流泪的我一番哄,我也没弄懂自己为什么落泪,只是想哭,仅此而已。

  外婆一直坐在屋檐下的圈椅上,从外公咽气就没有说过一句话。她就那么坐着,随便拾起的木棍放在脚边,戴着黑色的围裙,眼睛睁得很大,好像都不会眨了,眼角的眼屎混着星星点点的泪花。没有任何人理她,也没有吃一餐饭。

  外公入土了,幺外公(外公最小的弟弟)问大舅:“现在你爸走了,那老太婆怎么办?跟了你爸十几年了,都是她给你爸养老送终的,她接下来的生活或者是等她百年之后怎么办?”大舅正端着酒杯,高声说道:“叔,你放心,等她死了,我一个人就可以搞定,到时候我把她背上,就扔在那边山上以前打石场那洞里,又没后人,管她呢!哈哈,喝酒!”

  外婆一个人住在那间只有一枚十五瓦灯泡的小房子里。外公病后许是预见到自己会先走,提前给她备好了棺材,就放在煮饭那柴火旁边。成年后我才懂得,在那昏暗的房子里,她定是数次望着那口黑漆漆的棺材遐想过。

  我也南下了,只是没把葬礼上的事告诉母亲,怕她难过。奶奶时常在电话里告诉我们外婆又去找她了,外婆变得更糊涂,一直管奶奶叫“姐”,除了奶奶,她谁也不认识了。她会隔几天出现一次,走路来,背着小背篓,吃个午饭,临走时问奶奶要上一、二十块零钱,再让奶奶给她些吃的。实际上她只能背几斤了,每次奶奶就给她两碗米,或者给她拿点煮好的肉。她很感激,不停地给奶奶说好话。

  据说外婆经常去那片荒凉的坟地看外公,一句话也不说,歪着头望着。果子成熟的时候,她会摘上几个,用围裙兜着,放在外公坟前。我的外婆——外公的前妻就葬在离外公不远处,外婆也会去看看。

  几年后,外婆约摸九十岁了,彻底不能独立生活,连去找我奶奶诉苦都不能了。听说她的养子想接走她,被她拒绝了。外公屋前几百米的地方有一条小溪,再对面就是新修的水泥路,一座崭新的敬老院落成。雪白的墙壁,高大的围墙,出于村干部的照顾,外婆成了第一批入住的老人。她会时常找人给我奶奶带口信,说敬老院有人欺负她,抢她吃的,还掐她。可是她忘了,认识我奶奶的人不多,所以不是每次都能收到她的信。偶尔奶奶也去看她,给她买几块饼干,然后她就叫着“姐”,拉着奶奶的手哭泣,不让奶奶离去。

  那年我第一次带先生回家,就在小溪旁边的水泥路,见到依然戴着黑围裙的外婆,我叫“外婆”,她一直看着我,先生拿出钱放在她手上,她留着泪拉着我的手,着急得直跺脚,不停地问旁边路过的人:“这是谁啊?怎么那么好啊?还给我钱。”眼泪从那干瘪的脸上一直坠落,终于演变成了大哭。“这是你外孙女啊,你幺女的孩子,你怎么也忘了啊。”路人还在向我讲述着,我知道,他们都是见证过我母亲成长的人,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想努力的平复自己,微笑着,对那些说认识我的人表示致意。

  每次奶奶在电话里对我讲的时候都要确定我母亲没在旁边,怕她难过,可我母亲却时常对我说:“以前太穷了,要是你外公现在还在多好啊,我就可以让他看看飞机了。”

  外婆去世了,不知道具体时间。我们没有收到任何消息,是在奶奶去看她的时候,听敬老院的人说起的。说是找不到人认领,政府出钱火化了,连骨灰也不知道在哪。

  听到这样的消息我反而高兴,九十四岁了,还好有奶奶记得她的年龄。通知家属的时候,大舅的新房子刚落成在敬老院旁边,可他始终没有出面。不过这样最好,至少不会落得向他说的那样,扔在山洞里让她自己腐烂。

  而至于大舅嘛,彼时他连扔那骨瘦如柴的老人去山洞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也患了骨病,我不知道具体什么病,只知道和外公当初发病一样。当初,医生明明说外公可以治愈,却在疼痛中度过了一年半,生生疼死了。可大舅,即使用药也是病情一直加重。据说他刚发病的时候,每晚都去外公坟前烧纸,去悔过。我现在路过那条水泥路,只能看到大舅坐在门前,连站起来都需要搀扶。母亲还是会在春节给外公烧纸的时候去看看大舅,或是出于兄妹情谊,叮嘱大舅赶紧治疗,而我却非常木讷,或许是从小就不善于表达,只是看着大舅,没有任何表情。

  我想:在最后的时光里,外公还是幸运的。在余生面临的最孤独的十几年里,有个一直陪着自己的老太太,哪怕需要人照顾吃喝拉撒,她都没有表现出一丝不满,从来未曾想过离去。我认为他们不只是搭伙过日子,应该还是有的。而在外婆最后的时光里,直到最后她都还能走动,去看看外公的坟头。

  春节我依然陪母亲去给外公上坟,才发现,敬老院的大门居然能看见外公的坟头。而每次,爸爸都会提起外婆,不光是母亲的生身母亲,还有张氏——那个一直被母亲称呼为“妈妈”、并且终身未育、而且所有人都不知道她的名字和生日的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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