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情广玉兰 下
接上……
那树根一下子说了许多,禁不住连咳了几声,并开始气喘,随即它又强打起精神道:
“那狂风还夹带着大雨,况又是在夜间,两股邪恶势力趁我阳气不足、力不从心之时对我展开了猛烈袭击。我勉力支撑着躯干与之博斗,几个时辰后,终因体力不支而败下阵来,随即便颓然倾倒。”
“可怜的树啊,居然栽了两次大跟头,老天对你真不公!难道非得把你往死路上逼吗?”
“怨不得别人,是我自己的问题。”
“你还真是宅心仁厚,把所有过错都往自己身上揽;不过,我倒真有了新发现:你有一点跟其它树相比明显不同,也让你吃了大亏了,你可曾注意到?”
“你指哪方面?”
“叶子啊。——你的叶子既宽阔又厚实,跟个扇子似的,你想,几千把铁扇子同时张开着,几乎是密不透风了,一旦遇到大风,阻力能不大吗?”
“这点我倒没想过,你真仔细!被你这么一说,还真是那么回事!——不过这已是既定事实,也不可能改变。究竟还是我自身的因素,若我能根深蒂固的话,任它什么风也休想吹倒我。”
“树兄弟,我问你,你在轰然倒下时,心里在想什么?”
“我在想,人常说‘一个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里’,而我却两次都栽倒在了风的魔爪中,真是奇耻大辱;但我还能说什么呢?——这都是命!”
“你也信宿命论吗?”
“那当然!生死有命,荣华在天!有些事注定是会发生的,凭我的微薄之力怎可抵抗冥冥之中天神的安排啊!”
“照你这么说,刮风下雨皆是老天爷的安排了?”
“那是,宇宙中一切天体运行都有其特定规律。日升月落会造成白天黑夜和潮起潮落;气流的变幻升降会酿造刮风下雨;阴阳失调又会引发极端天气。‘厄尔尼诺现象’便是其中之一。而国外媒体却把它说得复杂深奥、晦涩难懂;但以道家的眼光看来,那不过是自然界总的阴阳失和之故。当然,这与地球上的环境污染、汽车尾气排放脱不了干系。”
“树兄,你知道的可真多,跟你交谈很愉悦,顺便让我也学到了许多。”
“兄弟客气了!我不过是道听途说得来的,加上我对自然界的细心体察,并将自己的思考揉合进去,才获得一点肤浅的见识。我知道你尊重我、理解我,是不会嫌弃我、笑话我的,从你看我的眼神大致便能分析出来,所以我才敢于向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很感谢你的坦率和信任。你能读懂我的友善,我也理解你的艰辛;你能看穿我的心思,我也体会到你的诚意,说明我们的确是心意相通的。——哦,对了,你是如何地道听途说的?这点我很好奇!——我想起来了!你前面提到过以前经常有高人贤士在大树底下谈经论道的话,莫非你都听进去了?”
“是的,那时每常听到他们的谈话和辩论,使我对很多事物有了很客观的认识,对儒、释、道也有个一知半解了。到了你们这儿,也常常有人在我身子底下喝茶聊天、纳凉避暑。他们指手画脚地说着,争执着,我就悄无声息地听着,想象着。你看不出来吗,我身上长了几千只大耳朵呢!”
“我瞧出来了,只只耳朵都竖着呢!”
“还有,他们经常会带个小盒子来;盒子会说话唱歌,从盒子里听到的内容更多了,简直是五花八门、包罗万象。我接收的信息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全面,都快来不及消化了。好在我素来惯于沉默,白天倾听,晚间再慢慢消化吸收,并归纳整理,天长日久,我获得的知识就越来越丰富,并慢慢地形成了一整套理论体系。”
“哇!……太神奇了!也太不可思议!怪不得你懂得这么多。你真是个勤奋好学的树儿,在你面前,我好惭愧,只怕攀不上你的‘高枝’了!”
“我的朋友,你错了!你不该这么想。朋友之间交的是心,无关其它;感觉对了最是重要。至少我们的交谈一直是处于一种很放松很舒服的状态之中,这一点恐怕你无可置疑吧?说到底,这就是适合!也是默契!而这种对等的、棋逢对手的互动所产生的愉悦感已渗透到我身上亿万个细胞里,让我忘记了一切烦恼,忘记了一切疼痛,甚至忽略了自己即将不久于人世。我觉得生活从没有这么地美好,我的生命也从没有这么地有意义。”
“………………”
“虽然一直以来是我说的多,你说的少;但倾听也是不可或缺的啊!学会聆听也是高情商的表现。反之,若遇上不对的人,你会觉得他面目可憎,会觉得跟他连说上半句话也太多了;而对与不对,有时根本都不用开口,只需看上一眼便能感觉到,你的第六感会告诉你,这个人是不是同类、值不值得你付出真心来对待。所以才会有‘似曾相识’或‘相见恨晚’的词诞生。”
“树兄,你如此地重情重义,叫我怎么形容你呢?你配得上最美的褒奖,即使用世上最华丽的词藻只怕也难以表达;你还如此地看重我,恐怕用任何语言也描述不了我此刻的感动之情;而最最叫我触动的是:你句句都说到了我心坎里。我想告诉你,我跟你同样的快乐,从身体到精神,从没有这么畅通和舒服过!对你,我只有感激和珍惜。——另外,我想改口呼你为‘玉兰兄’,因你身上既有‘玉’的温润纯洁的君子节操,又兼具‘兰’的馥郁香气,不知你可同意?”
“我的朋友,恳请你不要对我再施加任何的谬赞,我怕消受不起;至于其它,你爱怎么称呼我都行,这取决于你;即使你叫我‘老不死的’,我也照样乐呵,只因你是我的朋友。我还想告诉你:你有权支配我的一切,叫我把身心全交给你,甚至献上我的生命,我也心甘情愿,只因你是我的知己。——可惜,我的生命已到了尽头,就算想为你做点什么,也有心无力了!”
“树啊,我的耳朵快醉了,我的舌头也麻木了,我的心快跳出腔子了。——你不可能知道,我是多么地愿与你亲近!我又是多么地欣赏你!只怕欣赏还不够表达,确切地说,应是膜拜!”
“啊!……你想让我激动死吗?我的朋友!——很感谢你的认可与赏识,这让我无比地受用,也让我信心百倍,更胜过任何的玉液琼浆。此刻,在你的目光关注之下,即使叫我上刀山我都敢!你别以为我夸大其词,其实我真正想说的是:我愿为你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啊!……玉兰兄,快别说了,如果感动有上限的话,我想,我已到达了最高点。——我的好兄弟,看到你已奄奄一息,我的心痛无以复加!我的知觉即将僵化!若能交换的话,我情愿代你去死!”
“我的好兄弟,我的世上唯一的知音,我的半死的身体快要融化了!——趁我还有最后一口气,让我把话说完吧。你有这份心我已万分知足,也不枉咱们相识相知一场。世界真奇妙呵!在我生命的临终时刻,我竟有幸觅得一位知心人!你就是我的伯乐!我若是钟子期,你便是俞伯牙!就冲这一点,老天待我真不薄!也足够将它带给我的种种不公一笔勾销了,我死也暝目了!——我即便先入土,你也须好好地活着。带上我的眼睛,捎上我的灵魂,让我与你时刻同在,那我虽死犹生!”
“玉兰兄,放心吧,你的嘱托我会谨记!我会带着你的一切继续苟活;你不知道,这非但没拖累我一丝一毫,反而让我的生命更有意义。你如此信任我,这又何尝不是我的幸运!——但你如此悲情,叫我于心何忍!在你临走之前,对我可还有衷告?”
广玉兰气息渐无,沉默良久后它艰难地深吸一口气,嗫嚅道:
“咱们相知一场,交情匪浅,我对你确有几句肺腑之言要说。如今城市里环境污染严重,雾霾层出不穷,疏菜水果多数用药用激素,食品也加了各种防腐剂、添加剂,所有这些对身体的危害皆不容小觑,若有合适的机会或契机,奉劝你还是去乡村或山林吧!——这是其一。”
“玉兰兄,你说的对,我正有此意。红尘市廛终非我久居之地,我早就萌生了离开的念头;你如此一说,则更坚定了我的念头。”
“好,好!我们真是心有灵犀,我没看错你。我要说的第二件是:世上的荣华富贵皆是过眼云烟,切不可被名缰利锁所羁绊。任何事物总处在不断地发展变化之中,有升必有降,有好必有坏。繁华之后便是落寞,欢宴之后便是空虚。今朝是高官厚禄,明日便可能成为阶下之囚;昨天还家财万贯、高朋满座,明朝有可能会一无所有、门可罗雀。所以一切都不必执着,执着便是‘贪’;对事物也别生分别心,有分别便是‘痴’,这两样均会生出无穷的烦恼来。”
“玉兰君,你说的我悉数记下了。”
“其三:人生多变,命运无常。命运若会照着人所预定或期望的轨迹发展,那就不叫命运了。也正因此,虽少了四平八稳,但也多了一份神秘和期待,一潭死水的生活只会将一切扼杀。所以不论好与恶,顺与逆,事到临头时只有坦然接受。老天在某方面剥夺了你的一部分,它会在别的地方以另一种方式给你补偿,因这种回馈有时并不在明眼处,甚至于是在若干年以后才见分晓,所以会引起大多数沉不住气之人的抱怨和迁怒,便又牵出了无数烦恼。”
“玉兰君,你冷眼看世界,细心体生活,所得真知灼见着实让我受益匪浅;而且你很好地诠释了大部分烦恼的来源,又让我豁然开朗!”
“好兄弟,知道你是个明白人,一点即明,并能触类旁通,这一点咱们是何等的相像!——所以我才乐得跟你唠叨上半天,但我眼下已是风中之烛,随时会灭,这真是憾事!否则每日跟你叙话说笑、饮酒赋诗,真是快哉!——诶!……”
“玉兰君,那也是我的向往啊!我的挚友,你走了,叫我往何处再寻觅如你般的知音?于千万人之中,可能得其一?算了吧,我将孤独终老了!”
“不,你会找到的;这一点我无比坚信,带上你的纯真与善良,不愁前路无知己。再说了,我将与你同在,只是以另一种方式存在。我还听说过一句话:‘朝闻道,夕死可矣’,此刻我正有同感:朝相知,夕死而无憾!今天可真是高兴啊,有生之年从未如此幸福过,谢谢你的陪伴!——我真的要走了。”
“玉兰君,我的心情无比沉痛,我的压抑满腹堆积,我的筋脉爆突,我的眼眶干涩,想哭又哭不出来,我该怎么为你送行呢?
“别哭,千万别哭,我希望你笑着为我送行,我得到解脱了,你不该为我高兴吗?世人都认为‘死’不好,总会不由自主地沉浸在生离死别的悲痛之中。他们却不明白,对于死者来说,那是乐事,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我即将踏上另一条奇妙之旅,前方充满新奇,充满期待,我将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我甚至迫不及待地急于启程了,你还不该替我高兴吗?”
“…………”
“振作点,我的好兄弟!抬起你骄傲的头颅,别让忧伤布满你的脸庞,别让遗憾占据你的心房,别让泪水盈满你的眼眶。咱要效法庄子,其妻死时,庄周非但不露丝毫悲伤之色,反而笑着鼓盆而歌,这种洒脱的情怀和心灵的通透值得你我学习。正好,墙边有一废弃花盆,你就取它来为我送行吧。”
“…………”
“你嘴角动了动,似乎有话要讲,但你却并没张开口;不说也罢,即使说了,只怕我也听不到了,我的耳朵好似塞了千层棉花。此刻,我眼前已现出幻觉:我好像又回到了故乡,哇!我又被青山绿水白云所环绕,多美啊!真好……”
广玉兰说完最后一句,缓缓地合上了眼,眼角滑下一滴泪珠来。
我混身瘫软、悲痛欲绝,不由地跪倒在地,强举起砖块木然地敲击瓦盆……又不禁放声高歌:“南山喃,北秋北,北海有墓碑……”没等唱完,早已泪下如雨……说好了不哭的呢?但情感爆发如决堤之水,一发不可收。
待我抬起泪眼,模糊中看到几个人影正走过来。仍是那几个蠢人,他们拎着杠子聒噪着要把树根抬走。我试去泪问道:“你们打算怎么处理它?”他们不耐烦地回:“还能怎样!送到垃圾堆烧了!”那还好,广玉兰本从土里来,又复归向尘土,也算得个善终。那四人费劲地将树根抬起,踉踉跄跄地喊着号子往前移步,眼见他们走远后,我摘下一片树叶,径直回家。
树虽走了,却给我留下了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它说不能为我做些什么,却不知已赋予我太多太多,我能不感激它吗?但区区感激之情又怎能代表我心声?
年庚尧 2016--3--17 一个值得记念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