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老旧的纺花车(上)
一辆纺花车,跟随着几代人在岁月的长河里转动了几十年,承载着几代人的喜怒哀乐,传递着几代人的感情,成全了几代人的梦想,是家庭财富的源泉,穿衣的保障,那些百转千回的的往事,高兴的,心酸的,幸福的,苦难的,都在纺花车的嗡嗡声中,徜徉着,宣泄着……
——题记
在农村家家户户都有一辆纺花车儿,那是家庭财富的源泉,也是一家人穿戴鞋袜衣帽的必备工具,是女人辛苦劳作的见证——
刚刚解放的农村,群众生活依然贫穷,经济落后,物质馈乏,农民的生活虽然勉强能维持温饱,但在穿衣方面,还都以粗布衣服为主,虽然不美观,但却能遮挡风寒,结实又耐穿。几乎没有人能穿得起洋布和尼子衣服。
我这个在农村长大的孩子,从小就喜欢看母亲纺花和织布,意味着自己将有新衣裳穿了,我的母亲爱干净,总是把熏上油灰的纺花车刷得干干净净,枣红色的车木板油光发亮,然后在安锭子的两个铁钩滜上香油,母亲坐在车怀里,姿势优美娴熟,先是把搓成的长长花捻儿,轻捏在左手拇指和食指中间,在手心儿里打个弯儿,再轻轻的把尾巴夹在无名指和小指中间,右手轻摇着车轮把手儿,不停的抽线上线,从来就不会掉线儿。母亲织起布来,那真的是无人可比,简直就象坐二祾骄儿,轻飘飘的,眼睛都跟不上梭子跑得快,看得人眼花缭乱。
从解放前到五十年代初,我们那个偏远的农村还没有轧花车和弹花车,所以穿衣很艰难,从棉花到织布要经过很多道工序,现在说起来,年轻人听着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首先把棉花从棉棵上摘下来籽棉,棉花籽儿用手一个一个抠出来,母亲常常把手抠的红肿,疼得钻心,然后再用象鋸弓子一样一托长的弹花弓,弓上一根粗粗的玄,绷的很紧很紧,弹花弓很重一只手拿不动,只有用绳子把它吊在梁上提溜下来,地上铺上席子,把抠过的皮棉摊在席上,左手握着弹花弓,右手拿着弹花棰,噔噔噔,噔噔磴,有节有奏的,一遍一遍的弹着。
可别小看弹花,可是一种技术含量很高的活儿,还需要有很大的耐力,没有技术弹不出花破子(棉花里长得圆圆的东西),纺出的线象蛐蛐(蟋蟀)屎一样提提溜溜粗细不均匀,母亲的弹花技术算的上一一流的,弹出来的花像白云一样,一团一团的,非常细腻,常常弹几斤花累的汗流浃背,头上脸上眉毛上,浑身落满了白毛毛儿,真象圣诞老人一样。然后把弹过的花用秫秸莛子一点一点的搓成花捻,纺成棉线,再经过拐线,桨线,经线,緸线,走缯,橦杼,才能上机织布,这些多少年民间流传下来手工工艺,蕴含了自古以来农村妇女的艰辛和不易。一直到了五十年代中期,我们村上才买了人工脚蹬的轧花车和弹花车,那些用手抠花和弹花弓弹花的时代成为了历史。
听姑姑说,我的外婆家原本是一个小中农户,日子过得很瓷实,但因家庭突生变故,我的外爷和大舅双双逝去,懦弱的外婆无力支撑家业,把我十三岁的母亲就童养给了和她同岁的父亲。
父亲一家是血贫农,无房土地,租住地主家的房子,靠给地主家种批子地为生,粮食产量三七分成,自己三成,地主七成,由于爷爷勤劳肯干,带领着伯父和父亲,租种的地多,一年辛苦下来,虽然收入不多,日子也算勉强能过。
自从母亲童养过来以后,奶奶把自己刚用了几年的新放花车传给了母亲,那是一辆用枣木制作的纺花车,每块板儿都打磨得很光滑,轻巧又耐用。
聪慧懂事儿的母亲把奶奶当亲生母亲一样的孝敬,不断地向奶奶讨教生活的本领,善良的奶奶毫不吝惜的把自己的针线活儿手艺耐心地传授给了母亲,在奶奶的帮助下,母亲练就了一手好手艺,纺花织布,剪裁衣服,描龙绣凤,样样精湛,还做得一手好茶饭,颇得奶奶的欢心。
母亲十八岁时候和父亲圆房,依然和伯父伯母一大家人生活在一起,奶奶因病去世以后,母亲主动承担了爷爷的穿衣问题。一个大家庭除了把棉花按人头分开,衣服鞋袜和伯母各做各的,其他的活路儿都由爷爷统一分配。
母亲为人心地善良,虽然生性好强,但也乐善好施,无论什么事情都不愿落在别人后边,干起活来手头儿特别麻溜,也从来不惜力气。
伯母为人和善,只是反应有点迟钝,不善言辞,也不太会做饭,针线活既粗糙又慢,纺花时喜欢卖野眼(到处看)半天一抽线,纺的线还不均匀,织布时候梭子象放冷枪一样,半天才能听见一声响,一天才织三四尺布,伯父常说伯母擀的面条儿象铡钉一样,能砸折鼻梁骨,纺的线象细绳子,织出来的布象麻包片儿(麻袋),穿到身上拉疙痨(一种皮肤病很痒)好样的,两个堂哥哥常常是穿的鞋露着脚后跟儿。
自从母亲学会做活儿,常常给堂哥哥们做鞋袜和衣服,堂哥哥们再也没有穿过烂鞋和破衣服,母亲总是连三赶四把自己的活干完,帮助伯母纺花织布,多少个黑夜,纺花车伴着孤灯和寂廖的深夜,一抽抽的线,是母亲释放着内心的善意。
母亲在爷爷眼里就像闺女,在堂哥哥们眼里,他们这个婶娘比他们的亲娘还亲,没事儿的时候喜欢围着他们的婶娘转,心里有什么想法和疑难,都会找他们的婶娘商量,在伯母眼里,母亲就是她的亲妹妹,一大家子人的和睦相处,让母亲觉得自己虽然累些,却感到很幸福和温馨。
虽然母亲是个小脚儿妇女,干起活来可利索了,一般的男人都不是她的对手,砍玉米割麦子,锄地耩庄家样样在行,说到这里不得不插个小曲,听姑姑说,母亲十八岁那年,和父亲伯父一起拉玉米,伯父和父亲一人一边装车,母亲在上边踩车,伯父个子高,父亲个子低,带穗儿的青玉米秆很重,父亲撂不上去,母亲还得使劲的往上边拽,车装的一边高一边低,刚要用绳子刹车的时候,一车玉米带母亲翻到沟里,伯父和父亲吓傻了,以为母亲肯定被砸死了,当他们战战兢兢的扒玉米的时候,母亲早跳下车在玉米堆旁边站着呢。
母亲为了帮着爷爷父亲他们减轻劳动量,除了织布以外,纺花做针线都放在晚上,在那个年代里,还买不到煤油,用一个泥巴烧成的瓦灯台,灯台上放一个小碗儿,碗儿添上一点香油,为了省油,搓一个细细的线捻儿,点一个微弱的小灯头儿,在纺花车转动的微风中摇来摆去,母亲纺线非常快,线抽儿抽的很长,纺的线又细又均匀,每天晚上给自己的任务是必须纺够一个大线穗儿,才去睡觉,第二天早上,鸡叫头遍就起床,天明时分,一个大线穗又纺好了。母亲常常织些布,除了一家人穿戴以外,剩余的拿到集上去卖,以备手头宽余,虽然日子过的辛苦,看着儿女们个个穿戴整齐,倒也觉得很舒心。
在日本鬼子进中原的时候,农村叫跑老日,母亲已有四个儿女,一家人整天慌慌不定,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为了躲避日本鬼子,母亲把纺花车,棉花和一些值钱的东西藏在地窖里,一有风吹草动,大哥哥牵着牛,父亲用花眼竹筐,挑着我那一岁多和三岁多的两个哥哥,母亲背着东西,手拉着五岁的姐姐,东躲西藏,担惊受怕,天无宁日。
好不容易到了一九四五年,日本鬼子投降了,人民群众终于有了安稳的日子,母亲又开始纺花织布,然,天有不测风云,遭不幸我的两个小哥哥和姐姐,因为当时的医疗条件差,两年内相继命染黄泉,接二连三的沉重打击,丧子之痛,把一向坚强的母亲摧垮了,母亲一病不起,曾几度寻短见未遂,三十来岁的母亲一下子苍老的像五十多岁的老人。
切骨的伤痛让母亲万念俱灰,终天茶不思饭不想,夜不能寐,瘦的皮包骨头,身体刚刚好一点,白天拖着瘦弱的身体,一头扎到庄家地里,躲在一个没人的地方,把心中的痛伤释放在劳动上,汗水和泪水交融而下,晚上坐在油灯下,昼夜不停地纺着线,实在累了困了就靠在墙上眯一会儿,纺花车的嗡嗡声和着母亲撕心裂肺的伤痛,奏成一曲哀乐,释放着母亲剖心的殇痛,那一抽抽的长线是母亲的血和泪啊!多少个悲伤的不眠之夜。多少次伤心的泪水侵透了母亲衣衫,那种摧心挖肝之痛无情地折磨着苦命母亲的心,一家人看着母亲一筹莫展。
直到我的到来才给母亲带来了心灵上的抚慰,也给这个家带来了久违的欢笑声,爷爷,伯父,父亲,伯母和堂哥哥们,无不欢喜愉悦,母亲把她的心肝宝贝儿紧紧抱在怀中,贴在心窝儿上,亲了又亲,生怕不经意间再飞走了,那晶莹泪水滑落在懵懂的小脸蛋儿上,是欢喜亦或是伤感。
母亲用玉米包编织了一很大的厚圆垫子,农村叫草埔摊儿,坐在上边冬暖夏凉,又隔潮气,每天晚上,母亲舍不得把我一个人放在床上,在微弱的灯光下,母亲盘腿而坐,让我靠在她的胸口上或躺在她的腿上,用她的大袄裹着我,母亲轻轻的摇动着纺花车,嘴里不停地唱着:“小板凳儿,打歪歪,我家有个小乖乖——”
伴着母亲的歌声和纺花车的嗡嗡声,慢慢的熟睡在母亲的怀中,母亲一抽抽的纺线,是对儿女的无限的爱心和无语言表的浓浓亲情——
我从小是母亲手捧着长大,没有受过一点委屈,母亲总说,有什么好的都让女孩子穿,把自己织的布,拿到街上去卖,卖来的钱,到合作商店扯一些好看的花洋布或花呢子布,用她那灵巧的双手,一针一线的给我缝制漂亮的衣服,母亲虽然没有文化,不懂得什么,也许最大的心愿,就是把她的丑小鸭,打扮成白雪公主!
哥哥快到了结婚的年龄,母亲要给哥哥准备结婚的东西了,为了婚事办得体面,母亲从几家亲戚那里借来了很多棉花,夜以继日的纺线,骄阳似火的夏天,流金铄石,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坐在象闷葫芦儿一样的屋里纺花,常常是汗流浃背,蚊虫叮咬,数九寒天,中原地区没有大炕,冰天雪地的日子,寒风凛冽,屋里和外头一样的寒冷,母亲舍不得烤明火儿,把熰着火的火盆放在身边,手冻僵了,伸在火盆边烤一烤,搓一搓,坐在草埔摊儿上,纺到深更半夜,浑身上下象冰水浇了一样,两条腿冻的麻木了,扶着墙才能站起来,虽然又冷又累,那一抽抽的线系着母亲无限的希望,想到自己马上要娶媳妇当婆婆了,要抱孙子了,越想心里越高兴,那种甜蜜和幸福温深深的暖着母亲的心田。一机一机不停地按布,白布是做被里子的,大方格布是做背面儿的,小方格布是做衣服里子用的,花条子布做床单儿的,自己家里留的,给嫂子娘家送聘礼的,都准备的亭亭当当,母亲累的瘦了一圈儿又一圈儿。
嫂子来了以后,母亲把她视为掌上明珠,做饭刷锅洗碗,一切家务活不让她伸手,更没有把活分给她,纺花织布都不让她干,一切好吃好喝好穿戴都尽着她挑。也从没让嫂子穿过粗布衣服,都是母亲卖粗布,给她撕洋布或呢子布,做鞋都是用的条绒和充尼布(一种很厚的斜纹布)。
然而,母亲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怀揣腰掖生养儿子二十年,经心用意,怀着无限希望娶来的媳妇,却是一个白骨精,一个狠毒的夺命瘟神。
嫂子进得门来,还没拿捏到一个月,就开始现出本来的面目,在哥哥和外人面前,呈现一个柔情似水的的弱女子,温柔典雅,看见父母,脸色变的比翻书都快,撕下面罩,立刻露出了狰狞可憎的面孔,特别是那一对三角眼,白你一眼,让人魂飞胆丧,骨头发酥。外人送绰号“老鼠精”。
嫂子每天变着法儿的欺负刁难母亲,那一双幽灵般地三角眼,时刻在暗中盯着母亲,天天指桑骂槐,让母亲百般无奈,从此这个家就乌云密布,硝烟弥漫,父亲和母亲变得谨小慎微,我和两个小弟弟也象避猫鼠一样,处处躲避着她,连口大气都不敢出,再也见不到昔日那其乐融融的日子一。
母亲是个非常爱面子的人,无论再大的委屈都放在心底,生怕和媳妇吵架伤害了在大队部工作的哥哥的面子,更怕被别人笑话,嫂子掌握了母亲的弱点,更加的变本加厉,她的每一个孩子,一生下来就撂给母亲,自己做甩手客官儿,无论母亲百般付出和宽容,总也得不到她的满意,一天到晚骂骂咧咧。
记得我上初中的第一年,因为嫂子结婚时借亲戚的棉花,每年都要还人家一部分,母亲按布较少,眼看临近冬天,母亲把仅有的几尺粗布,煮成黑色的,接接巴巴的给父亲和两个小弟弟各剪了一条棉裤。正好嫂子从娘家回来,母亲和颜悦色地说:“我们家这两年棉花都还给人家了,织布少,这是去年剩下来的几尺布,我看凑凑呼呼够给他们爷仨每人做条棉裤,有两个裤腿儿不够,还得接一点儿。”
嫂子立马拉起了驴脸,象恶狗狂吠一样,拿着剪刀,指着母亲怒吼:“我要把你的棉裤毁了,我要做鞋穿!”
母亲突然觉得莫名其妙,依旧笑着说:“你不是从来不穿棉布鞋吗?平时都是灯芯绒平绒啥子的,咋今个想起来穿棉布鞋了?”
嫂子瞪着三角眼儿,那凶相似乎要把母亲生吞活咽,恶狠狠的说:“就是因为没穿过才想试试哩!咋啦?有啥好奇怪吗的?”
母亲忍着气说:“你要真想试试那容易,这不,队里刚分下来棉花,我赶紧纺线,要不了十天都能按上布,你随便试,中吧?”
嫂子恶狠狠地冲着母亲的脸说:“我不要你再织的布,我就要这,你必须把它毁了,要不拴着日头也下不来!”喷了母亲一脸的臭吐沫星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