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争
他看起来睡得很香,完全就是脱离危险了嘛。如果你儿子还健在,你也许此刻正在睡梦中。你很累很困了,对啊,自孙子发烧后,你已经四天没眯眼啦,任谁都很难继续扛下去。刚刚医生说,你孙子的烧已经退了,各项检查都没问题,估计再睡下就醒了。你却坚持要继续这样守着,虽然你只能就这样望着他,什么都做不了,但你却觉得你在抗争,而事实上你什么都没做。
如果儿子去的那天夜里,你如果一直守在他身边到他醒过来的话,或许他就会像医生说的那样痊愈出院。你总是这样感叹。一次车祸,导致你儿子持续昏迷。大小检查做尽了后,医生告诉你,没什么大问题,估计躺几天就醒了,醒了人也就像以前那样生龙活虎了。不是大问题,但你还是不放心,在你儿子床边守着。守了两天两夜,你眼睛红肿,眨眼都是一陈的阵酸痛。连你那没人性的儿媳妇都有些心痛了,要你回去睡,她来帮你守着。尽管她不关心你儿子的死活,却还是被你爱子的心略为触动。疲惫让你没法不依靠她这一回。何况医生给你吃的定心丸效果尤在。
你伸伸腰,揉揉眼睛,无意中望见窗外的圆月。原来今天又是十五,你眼里一阵酸楚。看着孙子可怜又可爱的小脸蛋,你禁不住又抽出几张纸巾。白发人何以总是守在黑发人的病床前?你皱起眉头,死死地盯着孙子的床头。
中秋节,你们一家人正吃着饭。你儿子要才上小学的孙子给你倒酒,你儿媳妇在给你夹菜,你的老伴唠叨,要你注意高血压……你当然知道这是梦,你的老伴死了好些年了。但你总能在梦里迷醉自己。这些都是真的,直到你儿媳妇从医院来的电话将你拖到现实中来。你儿子突然脑出血,抢救无效死亡。
年纪越大就越容易信鬼神,像你这样经历过妻离子别的尤是。你死死盯着着孙子床头前,像是盯着决斗前的敌人。其实床头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片虚无。你越是回忆儿子还在的时候,越是望着孙子那肉肉的小脸蛋,神经越是绷紧。那片虚无使你睡意全无。这几天,你都是这样撑过来的。不是它离开,就是你先死!
儿子出生的时候,就像孙子出生时一样。你得意得脱离了自己的原形。一米六的个子,走到街上,总觉得别人没你高;看着镜中的自己,怎么都过不了十八岁的生日;和别人说话,总觉得声音不够大,尽管已经是在吼了。那肉粉粉的小手,怎么摸都比老伴年轻时候的胸脯柔软,总是摸不够。最喜欢做的,当然还是弹他们腿间嫩红的小鸡鸡,但总也不敢用拿针的力气去碰它,便是有触碰到的感觉,也担心是否下力过重。
你当然不会怕,这世界还有有什么东西能使你恐惧?即便现在真有阎王跑出来,你也敢跟他打一架。你倒是希望这样,然而并没有。气力凝结之初,总有一种能扛鼎的错觉。但随着时间的打磨,人总是要回归自我的。举不起就是举不起。回忆与现实燃起火久了,也是会灭的。疲劳,酸痛又随之而来。你的眼皮越来越重,头越来越重,身体也越来越重。你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深吸一口气肺都有种禁不住扩张要炸裂的感觉。心跳似乎也开始加速起来,又似乎跳的越来越慢。谁会先倒下?你突然冲着床头冷笑,笑得莫名其妙,然后像发神经一样冷不零丁来一句,来啊!
儿子走了之后,儿媳妇跟着别人跑了,连儿子都不要……不!不是她的儿子!你恨,却无力阻止。早就老了。头发掉的越来越多,颜色越来越白。你去年在你家楼下小卖铺里和别人扯淡的时候,和几个哥们吹牛,吹自己以前多么了得。那神色那声音,就怕整个小区不知道。这时走来一个年轻人,五大三粗,棱角分明,穿着体面。你顿时感觉一股气场压的你说不出话来,你突然间没了言语,只是偷望着那个年轻人发呆。你也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就是突然间成了哑巴和呆子。他是来买烟的,买了一包万宝路就走了。你没了吹牛的兴致,甚至说话都变得底气不足。
一边是婴儿时的儿子,一边是婴儿时的孙子。阎王告诉你,你现在必须吃一个,才能保住另一个的命,不然两个都要收走。你望望这个又看看那个,犹豫不决。阎王一催再催,说再不决定都要收走。你狠心一下,决定吃儿子。从手开始。你一咬下去,那婴儿就哭喊,痛!痛!痛!你心痛,也心软,又决定去咬孙子。还是从手开始。一口咬下去,那婴儿也哭喊,痛!痛!痛!这可怎么办?阎王冷笑,伸手要去将两个婴儿抱走。你突然大叫一声,将自己的舌头咬下来,一口将舌头和着粘稠的鲜血吐出来。紧接着,你使劲冲自己嘴巴抡拳头,打得牙都掉了,将一嘴牙和着一大口不知是血还是肉的东西吐出来,最后用手拿起烧的火红的拳头大小的铁球往嘴里送,浓浓的焦味伴着嗞嗞声,吐出冷了的,又送进火红的……当你确定你已经没有嘴巴时,鼻哼笑着看着阎王。你看不清阎王脸上的表情,汗和血将你的眼睛弄得模糊。你只看见,悠忽间,阎王消失了。只听得几声婴儿哭。
你醒来的时候,孙子正瞪着可爱的漆黑发亮的大眼睛望着你笑。其实,你什么都没做,只是守着他,还偷偷做了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