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猪记
小时候,家家户户都养猪。养猪是我们全家一年之中的大工程,猪是我们的银行。
每当春暖花开、万物复苏的时节,父亲就得去赊一头或两头小猪回来养。他给人家的承诺是:“等这猪‘出仓’了,我一定把猪仔钱给你”。——“出仓”是猪长大了,把猪卖了的意思。穷人家不免时常要欠下各种债务:口粮钱、衣服钱、学费、油盐钱等等,当然也包括猪仔钱。父亲在欠下这些债务的时候,大多会说:“等我家的猪‘出仓’了,我就把钱还给你”。
养猪的任务主要由母亲来承担。那时家里穷啊!人都吃不饱,猪还能有什么好东西吃呢?哪像现在连狗都“吃骨嫌肉”的。那时侯猪的主食是青菜、野菜,还有煮饭剩下的米汤,最好的食物是糠粉。猪食也是定时定量的,它们也是一日三餐,到了钟点才能进食。所以它们时常饿得嗷嗷直叫唤,用它厚厚的嘴唇拱着猪圈门,向母亲讨要食物。
为了保证猪有吃的,母亲没有少受累:她得努力地多种菜、种番薯。蔬菜不够供应的时候,她还得去打猪草。她根本不会游泳却敢去很偏僻的荒塘沟渠里下水捞猪草,然后顶着烈日用她矮小的身躯把满满的一担猪草挑回来。多少个寒风凛冽的冬天,母亲去摘洗青菜,两手冻得通红;多少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母亲在厨房煮着猪食,不时窜出灶口的火苗照着她疲惫的脸。
经过将近一年的辛苦,猪终于被养大了,得将它杀了换钱还债了。可是杀猪也是件不容易的事情。首先得到队里去审批。我读三年级的时候,就在老师的指导下写过一份杀猪的申请书:——申请书,我家已经完成今年的生猪销售任务(农民每年要低价卖给国家一头生猪,又叫“解毛猪”)现在申请宰杀生猪一头,请批准。此致,敬礼!某某某。——然后找队长签署意见:同意宰杀。某某某。乡下至今还流传着一个笑话:某队长签署意见的时候粗心,忘记了一个句号,结果变成了“同意宰杀某某某”。哈哈!接下来得请好屠夫和协助捉猪的亲戚或邻居。我们也有许多准备工作要做:因为杀猪是半夜进行的,要找些照明用的松脂柴(一种富含松脂的松柴),后来改良了,用酒瓶子装上煤油,在瓶口塞上破布点燃即可;洗好一扇砍肉用的门板;洗好两担装肉用的箩筐;洗好一个盘大肠用的米筛;洗好一个装猪内脏用的竹篮等等。
杀猪的时间到了,我们被叫醒帮忙。母亲早已煮熟了米饭,烧好了一大锅开水。屠夫揪住猪的双耳,众人有的擒住猪尾巴往上提,有的捉住猪脚把猪拖出来按到事先摆好的长条木凳上,屠夫一手搂住猪的下巴,一手把又长又利的杀猪刀从脖子精准地捅进猪的心脏。随着刀子拔出,鲜红的猪血喷到下面的木盆里。猪最后挣扎几下,终于不动了。众人于是喊着号子齐心协力把猪扔到地上。
这个过程有点惊心动魄,没有足够的力气是完成不了的,我们一般是站得远远的,凭着猪的叫声变化来判断杀猪的进程:“吼、吼”说明猪在挣脱;“冤---冤---”说明猪已经被捉住了;“唔---唔---”说明屠夫准备动刀了;“咕噜噜,咕噜噜”说明屠夫已经拔出刀子了。
接下来就是用冷水冲洗猪身,用开水烫猪毛,用特制的刮刀剃猪毛。然后用梯子把猪倒挂起来,把猪肚子剖开,把内脏盘到竹篮里,把大肠放到米筛里,把猪肉分成两大块放到门板上,再分成几块放进箩筐里。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们要在旁边待命,按照大人的吩咐随时提供所需物件,就像手术室里的护士。还要协助大人把大肠上的油脂扯开,抠下,这事要轻轻的来,不能把肠子抠破了。抠完了油脂,再把肠子翻过来将里面的粪便清理干净。
大黄狗高兴地钻来钻去,缩着头冒着被脚踢的危险或舔点儿猪血,或抢点猪下水吃,还不时对闻味赶来的邻狗们低吼几声,以宣示主权。母亲此时也很忙:小锅里煮着夹心肉加粉肠,大锅里炒着猪肝、猪大肠、猪血还有其他蔬菜。肉的香味不时地飘进我们的鼻子里,我们兴奋剂地咽着口水。妹妹赶紧大口喝水,因为母亲曾经告诉她,吃完肉以后不能喝水,不然会拉肚子的。
天刚蒙蒙亮,我们就开始吃早饭了。肉汤那个甜,大肠那个香,猪血那个脆,猪肝那个鲜---可惜数量有限,我们都很自觉的控制着自己的食欲,点到为止。大人们也不喝酒,匆匆吃完饭就挑起担子往圩镇赶。把猪杀掉,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后面的工作更重要,更幸苦。他们要挑着猪肉赶十几里的山路到达圩镇,他们要兴奋地、焦急地、耐心地、一点一点地把猪肉换成钞票。
杀猪之喜当然不能独享,母亲照例会给外婆送去一点猪肉,让她老人家开开荤,还会给比较要好的邻居送点猪血。我们把猪血叫做“血旺”,送猪血就是送旺。直到现在我们那边还流传着一句俗话:“要全靠自家杀猪,不要指望人家表旺”。——跟小学课本里说的“只有自己种,才有吃不完的白菜”是一个道理。
晚上,父亲还要请队长来喝酒,以感谢他老人家的关照,并希望他一如既往的关心照顾我们这个“超支户”。喝着喝着,队长就会醉醺醺地,神秘秘地压低着嗓门对父亲说:“你放心哇!你欠队里的帐我会慢慢子给你减瓜哇!你不能告诉别人喔!”父亲自然是一脸感激的给他倒酒夹菜。
马拉车、牛耕地、狗看门、猪卖肉。农家的牲畜各有各的使命。猪呀!感谢你奉献给我们的幸福和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