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桥
西边有山,东面有河,出村进村,绕不过河东那座石板桥。
石桥很有一些年头,那年发大水,桥头冲刷出来半块断碑,义务修桥的老余看过碑文落款,说是洪武年间,祖先从大槐树下迁来时始建此桥。
因为屡遭洪水,石桥年久失修,如今已经千疮百孔,桥栏尽失。石板散乱搭着桥墩连接两岸,人走桥上,脚下晃晃悠悠,石板和石墩撞击摩擦,发出清脆的铛铛声。
每年大水过后,桥面被冲变形,老余总是头顶烈日,一根撬杠一张铁锹,来这桥上修修补补。
没人给工钱。这些年不交公粮不收提留款,村官们王八喝卤水——解不了渴,一个个紧盯着上面的扶贫补助,想从他们身上揩油,那是两个秃子撕绞——一毛不拔。
开始,路过的村人对他客气几句:“积阴德哪,这年头像你这样的活雷锋太少了!”
他挤起皱纹腼腆一笑:“大家有益的事,应该的。”
年代长了,人们从桥上过,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过去桥,有人说他小话:“积福积福,儿孙满屋!可他一辈子修桥补路,咋的混成光棍一条?”
又有人挤眉弄眼:“脑子不够使呗。六零年当兵,在3317部队和雷锋一个团,立过功受过奖,又是学雷锋标兵。六九年精兵简政,领导留他他偏退伍,要回到广阔天地为国储粮。学大寨,挖刁南,大集体年代的夏收秋种,哪一阵不是冲锋在前?这不,人老啦,混出溜了!”
有人痛恨村干部不作为,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都是老余!他才是抱残守缺的罪魁祸首!如果不修桥,桥早就垮了,桥真跨了,当官的雪里埋不住死尸,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上面就不会坐视不管……”
去年夏天雨特别大,洪峰一波接一波地来。老余病了,一连几天茶水未进,雨后洪水消退,他没顾得去桥上拨调桥板。接着暴雨连三仗,排子河洪峰陡涨,几百年的老石桥轰然坍塌!
灾后重建,村里报上去,县里拨款,在老桥废址上,架起一座气势恢宏的钢筋水泥大桥。
不错,鸟枪换炮!摩托、三轮、农机、豪华小车从新桥上来往穿梭,全村老少喜笑颜开。
老余病愈,仍来护桥。铁锹撬杠已无用武之地,他与时俱进,换成一把扫帚,天天在桥上打扫卫生。
新大桥就像老余的媳妇儿,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一个打工回来的年轻姑娘报案:她夜里过桥,遭遇色狼强奸抢劫,被抢走一个鳄鱼皮小坤包,现金手机银行卡都在里面。
有人竟然怀疑到老余,因为农闲时节他几乎天天守在桥上。派出所来调查他,问他为什么总在桥上遛达,包藏有什么祸心和企图!新任村长也来做老余的工作,他说,老余啊,你是编外雷锋团的标兵,过的桥比我走的路多,我不应该怀疑一个老党员的思想觉悟。可是,咱吃一辈子斋,总不能临老吃一碗狗肉吧?
老余说,桥归桥路归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愿接受组织和司法的严格审查!说归说,但他关起门来,却哇哇吐了几口鲜血。
法医做了精斑DNA,总算解除了老余的犯罪嫌疑;再不久,犯罪嫌疑人浮出水面,竟然是那个贼喊捉贼的年轻村长!
打那以后老余再也没到桥上去过。
在这个有史以来最炎热的夏天,老余窝在屋里死了。什么时候死的?谁也说不清楚。闻见臭味后,邻居们破门而入,发现高度腐烂的死者身上,爬满一层嗡嗡乱飞的红头苍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