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三唱
毛道
毛道儿,在我们东北这地方就是纵横于田间的阡陌都叫毛道。毛道,委实是一条载满了童年的快乐和梦幻的小路。它曲曲折折,坎坎坷坷,狭窄得将能容得下一行人通行。为了节省时间,人们往往舍去绕大道选择毛道儿走捷径。我们屯子东头有条毛道儿,从村口一直蜿蜒到野外,再通往镇上。远远看去仿佛一条弯曲着的大长虫。人们无论下地干活,还是收工回家,以至去外村办事,都离不开走毛道儿。这毛道儿,不止大人们走,孩子们也喜欢走,无论上山砍柴,还是下地割草挖野菜,都短不了打从毛道经过。这毛道儿着实给了人们很多便利。春天,地里刚打起垄,垄沟垄台,高高低低,坎坎坷坷,很不平顺。时间长了,走得人多了,毛道儿自然也就平坦了,踩得光溜溜的。孩子们总喜欢在这儿逗留,或是坐着闲聊,或是翻看小人书,亦或摔泥泡,pia叽。夏天,毛道儿两旁的庄家起身了,又有密密匝匝的麻子棵子以及水稗这类的毛草,鲜嫩鲜嫩的,散发着沁人心脾的芳馥气息。早晨露水很大,给人的衣裳和夹鞋都溅得湿漉漉的。一弹一跳地走在毛道儿上,脚上的鞋里不停地发出咕叽咕叽的响声。中午倒是孩子们纳凉歇脚的好地方。那时候,虎子,霞,我们几个邻家的小伙伴儿经常在这毛道儿上玩耍嬉戏。记得有一回,上山挖野菜回来的时候,大家不想马上回家,便在这毛道儿上一起pia叽。也许是用力过猛的缘故吧,我一下子把霞的pia 叽飞了,落到远处的草棵子上。我们抢着跑过去看究竟。我抢先跑到跟前,把那pia 叽了过来。大声叫着说:“是背儿,赢啦,我赢啦!”霞的眼睛尖,早就看到我捣鬼了。她把小嘴一撅,忽闪着毛嘟噜的大眼睛说:“骗人!我才不信呢!”虎子也帮虎吃食地歪着脖儿说:“谁骗你啦?你输了就是输了吗。”霞把嘴一撇,嘟囔着说:“不和你们小子蛋子们玩啦!”说着,霞的眼圈有些湿润了。这时候,我已经赢了一大把pia 叽了。为了安慰她,我拿出几个pia叽递给她说:“多给你几个,总算行了吧?”霞这才破涕为笑了。于是大家重归于好,又嘻嘻哈哈地说笑着了。这时候,我从草棵边摘下一朵鲜艳艳的野花,别在了霞那乌黑的头上:“虎子看看,好看吧?”虎子拍着手说:|“好看好看,真好看啊!像个新媳妇不啦!”霞听了,脸上泛起了一团红晕,说:“你才是新媳妇呢!”霞嘴里虽然这么说着,心里却美滋滋的,绽开了笑脸,笑得那么灿烂。直到听见大人招呼吃饭了,大家这才想起回家了。毛道儿,托载着童年的几多快乐啊。
炊烟
炊烟是村落里一道灵动而古朴的风景,也是村落的精魂。它能给村落增添一份活气,也能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在东北这地方,鸡叫三遍就为亮天。天刚麻麻亮,家家户户的烟囱里便纷纷开始冒烟了。那乳白色的炊烟就像喷气式飞机后尾的一柱柱气体,缓慢而轻盈地向空中升腾。当晨曦在东方地平线上露出少女般的笑脸的时候,在湛蓝湛蓝的天空背景上,那千百柱乳白色的炊烟袅袅地升腾着,显得格外美丽,给天空渲染的十分壮观。大风天就不同了,炊烟刚一冒出烟囱,就随风飘散了,掠过低矮的茅草屋檐,掠过树梢,便弥散开去,形成灰蒙蒙的云翳雾霭,笼罩着整个村落,空气里裹夹着淡淡的饭菜香。这会让人依稀看到女人们在锅头灶脑忙碌的身影。农村里的女人,世世代代就是这样伴着炊烟度过每一个清晨和傍晚的。习惯了在土里刨食吃的庄稼人,没有过多的奢望,只是巴望着一家人平平安安,儿女健康,子子孙孙,烟火相传。
吃完早饭以后,男人们下地干活儿去了,女人们在家喂猪打狗,伺候孩子。闲下来的时候,免不了领着一群孩子到大街上和邻居们唠会儿闲嗑儿。女人们到了一块儿,除了家长里短,就是夸丈夫,夸孩子,当然有时候也互相夸。有一天,邻家大婶儿夸我长得结实,又机灵,接着便对我说:“日后给我家当姑爷儿吧。”妈妈高兴地说:“那感情好了,你家大姑娘给我们做儿媳妇,可算我们烧高香啦!”虎子妈也附和着说:“人家霞这孩子人长得俏皮,谁见了也喜欢。”妈妈转头问我:“儿子愿意吗?”我埋下脸,摇摇头说:“我才不干呢。”这时候,站在一边的霞也有些羞涩地红了脸,说:“看你们都说些啥啊。”大人们都哈哈地笑了。虎子妈笑着说:“岁数都小,还不懂男女的事儿呢。”
“哎呦,我家鸡嘎嗒啦,想必是下蛋啦,我得赶紧回家看看了。”
随后大家都散去了。霞随着妈妈也回去了,身后甩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水井
我们这地方的水井很多,各个屯子里的生产队门前都有一口。水井多为方口,井壁都是老榆木做的。下面有三四丈深。里面黑洞洞的。晴好天气,隐约能看到里面的一方净水。井上安装着辘轳,井绳缠绕在辘轳上,下端系着柳罐。柳罐常泡在水里,人们打水的时候,便摇动辘轳把,把盛满水的柳罐拽上来,在倒进水筲里就是啦。屯子里的人们就是这样汲水洗衣做饭的。那井水特清凉纯净,有点儿甘甜的味道。夏天里,人口渴了,便打上了一柳罐井拔凉,咕咚咕咚喝上一气儿。过路的也可以这样解渴的。不论春夏秋冬,屯子里的人都习惯在早饭前,或是收工后的工夫去井沿挑水。挑水的人很多,只好排队打水。为了节省排队的时间,天刚一放亮,就有人挑着水筲到井沿打水了,早早就能听见辘轳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了。霞、虎子我们几家是一个生产队,同吃一口井的水。那时候,我们还小,都是大人到井沿挑水。霞好像有点早熟,人长得个头儿高,比男孩子都有劲儿。十六七岁的时候就能帮着大人去井沿挑水了。她往往喜欢在放午学的当儿去井沿挑水。她常常是一边挑着水,一边哼唱着歌儿。她的嗓音特别清脆,唱出歌儿来十分动听。随着那矫健的步伐,肩上的竹扁担有节奏地上下颤动着,身后两条漆黑发亮的大辫子也有节奏地甩动着。走起路来可带劲儿啦。她分明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看着她的背影,我心里油然升起一种朦朦胧胧的爱慕感觉。霞刚挑着水进家门,大婶就从屋里迎出来,一边用那树皮似的手拍打着洗得发白的衣服上的灰尘,一边笑盈盈地夸赞女儿:“我们霞真的长大了,以后再打水可要小心点儿啊。”“妈放心吧,我会的。”她把水倒进缸里,放下水筲,擦一把脸上的汗水,便去吃饭,准备上学了。
中学毕业以后,霞在大队当了几年妇女主任。这期间,大队组织了一个秧歌队,在秧歌队出屯子表演的时候,霞总要给观众唱歌。她的嗓音特别清脆,歌声优美动听。难怪在学校念书时就是有名的小百灵呢。每次都是我吹笛子给她伴奏。或许是出于感激之情吧,她特意用彩色胶筋编织了一个小葫芦送我。我便小心翼翼地别在了腰里。后来霞被大队推荐上了工农兵大学。在她临上学那天,我和虎子合买了一个日记本送给了霞。她很高兴地收下了。虎子说:“以后你进了城,日子一长,不会给我们忘了吧?”“哪能呢,”霞嫣然一笑说,“到多咱也忘不了咱是吃一个井水长大的啊。”不知为什么,自从霞上学走了以后,我居然觉得心里像是少了点儿什么,总有一种莫名的落寞感。
秋天,天气凉了,树叶黄了,小河瘦了,庄家也枯萎了。每当傍晚时分,我常常独自蹲坐在静默的屋檐下发呆。听着远处传来的辘轳声,凝视着飘零的黄叶,想象着霞的样子,想着,想着,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便不自觉地潸然泪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