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之武斗
忘了是哪一年,那时我还是孩子,住在黄土坑,一家叫精武旅社的楼上。旅社老板的爹老大年纪,而且只有一只手,每次我下楼,他都会招呼我。
有一次我下楼踢球,球滚到了楼下,大爷一只手接住了,我走上前,他递给我一根棒棒糖,我没接,他又给我一根冰棒,我只得接了。
等我满头大汗地回来,他还在那里坐着,为表感激,我觉得有义务陪他坐会儿,于是,我走上前,也坐了下来。
他转过头,看看我,满脸慈祥。我平常话本来就不多,一时也找不到话题,只好弱弱地问,“你家以前住哪?”
“孝肃路,锡麟街一块。”
“到江边啦,好远。”
我口袋里露出一把玩具枪。
“你也玩枪啊,其实,爷爷我玩过真的,那还是67年武斗那会儿,几十年过去了,现在还心有余悸。”
“爷爷,武斗是什么?”
“武斗啊,你爷爷奶奶应该有印象,那是文革第二年的时候,全国造反派分成了两派,死了好多人,以安徽举例,安庆闹得最凶,当时我们夺了部队的武器,双方在孝肃路一带发生了械斗,血流成河。”
我没有被吓着,任大爷接着说。
“当时什么样啊?”
“那是春夏之交的时候,我们以孝肃路为界,他们占路南,我们占路北,他们上民房,我们就占路边放沙包,搞得像打仗一样,其实归根结底就是流氓打架。”
“你们用什么武器,炸弹?”
“没那么高级,就是步枪、手枪,还有两挺机枪,其余的拿刀和棍,第一场仗就死了十几个,后来一共几百个人就这样打群架一样互相砍杀,到晚上大家都打累了,精疲力尽,又饿又渴,怎么办,商量一下,大家都撤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跟没事人一样。”
“死了好多人吧?”
“四五十个吧,没统计过。地上都是血和残肢。当时天气热,民兵怕尸体太快腐烂发臭,就让群众把尸体都暂到工人之家去,那时工人之家是一家普通的电影院,你是没看到,舞台上堆了满满一地的尸体,走道上也一样,大家又搬来许多的冰块,延迟腐烂,等着家属来认尸。”
“我在那看过电影。”
“听我继续说,后来啊,尸体只领走一半,不能由着腐烂,于是,就找来群众用板车和三轮车把它们都拉到火葬场去烧了。”
“烧了很疼的,爷爷。”
“死人不怕疼。”
“真好。”
大爷又再看了看我,自己打开一瓶健力宝开始喝。我看着水从他喉咙里咕咕响,最后进入身体。
“那地方后来也不安生,据说七八十年代,吕八街附近的剧场一直听到惨叫和一群人械斗的声音,我想,应该是他们。”
“爷爷,他们你都认识?”
“事实上,只认识几个,我当时年轻,啥都不懂,朋友喊我去,就去了,家人和女友都劝我,我没听,当时我女友还怀着孩子呢,”大爷低垂着头,说,“小豪,以后可不要打架啊,再好的朋友约你,也不要。”
我半信半疑地点点头。
“好的,爷爷。”
“现在那地方没办法放电影了,开一家倒一家,03年开了家叫云中漫步的茶餐厅,06年又改成了叫东方罗马的夜总会。”
“爷爷,仗打完你就回家啦?”
“算是吧,我回家就遇到我儿子出世,然后恋爱,结婚,孙子出世,两年前,老伴走了,儿子就跑到了这里开旅馆,老婆在附近厂里做女红,日子凑合着过。”
“好平淡哦。”
“这不是我以前向往,相反是我最鄙视的生活,可是,这么多年过去,我的内心早已平静,原来,这样的生活才是最真实的。”
我听得一头雾水,那时我还是孩子,内心对五彩斑斓的世界充满了无限幻想,所以,其实我不是很理解他的态度。
“爷爷,后来你还会去那儿吗?”
“去,有一段时间,我一直住在那。”
“你好勇敢。”
“后来有一次我回家晚了,走楼梯,迎面看到一个人,脸有些熟,可走上前想确认,竟然不见了,像烟雾一样。再后来,我搬到了红楼,总觉得楼上不太平,一天到晚有东西在走来走去,吵得我睡不着。”
“是你的队友在找你,一定的,爷爷。”
“我也这么觉得,有一次我到云中漫步喝茶,那里有一个小蜡烛不停地在晃,我看了看周围,排气扇和风扇都关着,窗户也好好的。”
“他们想你了。”
说完,大爷眼眶里噙满泪水,一颗一颗往下落。我连忙递给他几张纸巾,上面却什么也没有,眼泪都哭干了。
那以后我再也没见到大爷,虽说我每天都会下楼,但他以前坐的位置上再也没坐过人。
第二年中元节,我爸爸带着我来楼下放炮,我看到了大爷的儿子,他和大爷不太像,地上摆着一张照片,一男一女,男人穿着老式红卫兵穿的军服,女人打扮俗气,不过一眼就看出,是六十年代典型的打扮。
我寻思,那个男人应该是大爷年轻的时候,女人是他老婆,旅馆老板的妈。乘爸爸离开的空档,我走了过去。
“叔叔,爷爷去哪了,一直没看到他。”
“哪个爷爷?”他都我弄晕了。
“就是叔叔的爸爸啊,去年还在,今年就看不到了。”
“小朋友,你认错人了,我还没生下来爸爸就走了,那还是67年武斗惨案的时候,我爸爸被人砍断一根筋手臂,失血过多而亡,第二天我妈挺着大肚子去认的尸,我从小就没见过他。你在哪看到那位爷爷的?”
我指了指楼梯口旁的凳子。
“就是那里,他每次都坐在那。”
“那儿是我妈最喜欢坐的,她老人家喜欢晒太阳,可是她年纪大了以后眼睛看不清,有时候没太阳她也坐在那。”
“可是我真的看到了。”
我当时还小,以为所有人都能看到鬼。
“小朋友,我也希望那是我爸,但那不可能是。”
鬼也会老?
我当时完全没想过这个问题。
那位大爷会不会是叔叔的爷爷或朋友。
还有,他们是什么时候知道我能看见他们?
这一切依然是未解之谜,不过工人之家闹鬼这事是安庆一直以来的传说,可不是我杜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