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我背后
起
你是否想过一个问题,你为何是你?
我走到镜子前,停了下来。头发还湿漉漉的,右手手腕有些酸胀,周围已经没几个人了,零散地分布在房间各处,埋头整理自己的东西。
我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一片烟雾缭绕中,指针停在了十点一刻。
这个时间,浴室该关门了。我伸手擦了擦镜子上的水雾,里面映出一张苍白的脸。老爸昨天又拿他打麻将时听来的事情说了我一顿,真不知到底我是他儿子还是那些“别人家的小孩”是他儿子,完了还莫名其妙让我照了半天镜子,也不知道有什么意思!
我整理着头发,手腕上的疼愈发厉害。
我往左边歪歪头,镜子里的我往右边歪了歪头。我仔细盯着自己瞧,鼻翼上似乎还残留着青春痘留下的疤痕。
收拾好一切准备离开,就在这个时候,我忽然发现什么东西不大对劲。
茶室
张是最早发现这问麻将室的人。麻将室背街,挂着茶楼的牌子,进来之后绕过一条狭长的走廊,就会看见一间间小屋,隔得简陋又粗糙。
奇怪的是隔音效果特别好,在里面根本听不见其他房间的声音。
张的丈夫是公司的中层领导,大她五岁。张还是学生时就和他认识,毕业之后马上结了婚,至今七年,正好七年之痒。张没有工作,平时就喜欢坐在麻将室里赌点小钱。
丈夫经常出差在外,就算回到家,也总是用背对着她,两人的关系相敬如“冰”。张偶尔也会从丈夫的行李中或者衣服上嗅到不属于自己的香水味,可他们从未想过戳破这一层玻璃纸。
“能过一天算一天呗。结婚这么久,我又生不出孩子,反正他只要定期拿钱回来,别的我也管不住他。男人嘛。”张总是一边这样说着一边丢出牌来,脸上稀薄的笑容却没有达到眼底,反而从声音里显出一丝寂寞的意味。
老李抬头瞥了她一眼,每次打牌,他总坐在张的对面,虽然只是牌友,可也勉强算得上熟知。这个女人三十露头的年纪,眼角爬上了些细细的纹路,却别添了一份韵味,可以想见她年轻时的美貌。
他悄悄叹了口气,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家那个黄脸婆。要是那个母夜叉也能像张这样,又贤惠又妩媚,自己也不至于为了躲开她的大嗓门天天跑出来找乐子。今早那女人莫名其妙地发起了脾气,如果不是他跑得快,保不准又将爆发一次无意义的争吵。
老李跟着丢出张牌,换了条腿跷着,一只手探进口袋,准备摸支烟出来提提神。可指尖刚碰到烟盒,左边就传来一声轻轻的,略显做作的咳嗽。老李一顿,偷着眼角往边上看了眼王工,又默不作声地把手抽了出来。
王工皱着眉揉了揉鼻子,死死地盯着手里的牌。旁边的老李很烦人,说话嗓门大,一开口整个屋子就变得跟菜市场一样。而且那人还喜欢抽烟,身上总带着呛鼻的味道。
王工其实很不喜欢和这些人混在一起,他更希望自己能和儿子班上那些衣着光鲜的家长们坐在一起,谈点国内国际形势,股价走向什么的。可惜儿子不争气,次次考试倒数,这次好不容易走关系把他塞进封闭管理的重点高中,成绩还是一点起色也没有。
想着想着,他偷偷看了眼身边的袁。要是儿子和袁的女儿一样该多好啊,王工在心里偷偷嘀咕,要是当初生的是女儿,是不是会听话—点?
“碰!”袁喜上眉梢,拎了张白板丢出来,抬起头装模作样地开口,“对了,我女儿这次啊又去参加了个什么钢琴比赛,虽然得奖是好事情,但不能总把时间浪费在这些东西上面你说是不是,以后又不当什么音乐家。”
说着,袁稍微停顿了会儿,像是等待着什么。一桌子人保持着尴尬的沉默,直到张受不了,抬起头接着他的话开口:“你女儿拿了几等奖?”
“一等。不过还不行啊,毕竟不是专业的,人家还有得特等奖的呢——”袁迫不及待将早已准备好的一肚子话倾倒出来,张皮笑肉不笑地把头发往耳边撩了下,侧了侧身子稍微躲开老李的视线,随意附和了两句。
袁说得更起劲了,老李盯着张的样子,肚子里的“馋虫”直叫唤,王工把脑袋埋得更低,狠狠地捻住手里的牌,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如果是从前,他估计会嘟囔句:“得瑟个什么德行!”可今天他什么都没有说。
各人手边的茶水已经凉了,中途那个诡异的女老板出现过一次,添了点热水后,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桌子上的手在洗着麻将牌,屋子里响起噼里啪啦的声音。
四张心照不宣的脸凑在一起,面对着面,就着昏黄的光线。
“你老公最近怎么样?”袁忽然转向张问了一句。
张顿了顿,抬起头看着他。
异变已经过去了三个礼拜,两人都隐约明白了身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尽管他们从未对彼此谈及这一切。
留下还是离开,这是一个问题。
张
你是否想过另一个问题,你爱的究竟是那个人,还是自己的某种妄想?
那天张比以往早了半个小时来到茶室,正值下午两点半。
老公打来电话,敷衍了两句后告诉她今天不回来了。
不回她这里,就是要去别的地方。刚开始她还上门闹过哭过吵过,到了现在,只剩下麻木。她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对这个男人心存眷恋,还是仅仅因为他让自己衣食无忧。
自从发现了这个茶室后,她开始频繁出入这里,和不同的人坐在一张桌上玩牌,偶尔说点家长里短,接受诸如老李这样的人带着欲望的打量,得到点可冷的安慰。
张跟老板娘打了个招呼,走进了最里面的房间。里面没人,她随意走到背对门口的座位前坐下,灯光有点暗,她摸出手机,无聊地翻看微博上的八卦。
过了会儿,门口传来脚步声。张微微抬起眼,老板娘提着茶壶走了进来。那茶壶有些年头了,黄铜外壳被摩擦得锃光瓦亮。
张稍微挪开了点儿,看着老板娘给她倒水。她从来没有见过老板娘的家人,也从未见过这个女人穿别的衣服。她总是一袭拖地的长裙,蓝色粗布,上面绣着大朵的花,远远看上去异常鲜活。
老板娘沉默寡言,平时最多只是在给客人报账时蹦一两个字出来。可是今天,当老板娘将她的茶杯倾满,转身准备离开时,忽然张的耳边幽幽地飘过来一个问题:“你喜欢现在的老公吗?”
张一愣,回过头看着老板娘。她没说话,也不看张,长长的刘海遮着眼睛,就好像刚才那个问题根本不是她问的一样。张心里觉得有些怪,却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摇摇头。
“希望他变成你想要的样子吗?”紧接着,老板娘又问了一句。
这次张看清楚了。那女人的嘴一张一合,动作幅度很小,吐字却异常清晰。
张鬼使神差般地接了一句:“要是能变当然好了。”
“那就让他看镜子。”老板娘又莫名其妙地吐出一句话。
张皱了皱眉,正准备问,门口传来哈哈的笑声:“张,今天真早啊。”
张回过头去,老李撩开门帘走了进来。等张跟他寒暄完,再想追问老板娘些什么时,那女人已经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
那一整天,张都有些心不在焉,连输几把之后,心情更加恶劣。
她决定早点离开。出门跟老板娘结账时,那女人只顾着低头找零,根本没有半点和她聊天的意思。张踌躇了一会儿,整个身子前倾,凑近她:“你说让他看镜子是什么意思?”
“让他看镜子。”老板娘依旧低着头,也不回答,重重地
重复了一遍。
张还想问什么,里间传来喊声,老板娘拎着水壶匆匆地绕过她进了房。张盯着她的后背看了良久,转头走了出去。
回到家,和往常一样空旷的房间里透着幽怨的气息。张站在镜子前,摸着自己的脸想,才刚过三十自己就已经过得和深闺怨妇一样毫无生机了。
屋子里偶尔传来隔壁人家电视的声音,张盯着额上悄然出现的细纹,忽然想起老板娘的话。
——让他看镜子。
为什么要让他看镜子?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看了镜子,就会变得好起来?张皱起眉,怎么也想不通这句话的意思。可要说是单纯的恶作剧也不像,老板娘根本不像是会和人乱开玩笑的类型。
张愣愣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一边看一边思索,墙上的时钟寂寞地走着,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
过了会儿,张猛的一个激灵,摇摇头,从镜子前退后了一步。她忽然觉得自己有点明白老板娘的意思了。
老李
张从茶室离开后,老李顿时失去了继续玩下去的动力。
本来他来茶室只是为了躲开家里的那个女人,遇到张算意料之外的收获。第一次见到她,老李就知道自己这种人根本不可能和贵妇般的张有更多交集,所以只把这份妄想藏在心里,每次过来玩牌也只是为了能和张搭上几句话。每当老婆发威,老李对她的话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时,总是不断肖想某天老婆能变成张那种贤淑温柔的女人。
老李心不在焉地摸了两把牌后,手一摊,起身拿老婆当托辞准备离开。同桌的王工明显有些不乐意,却也没表现出来。袁显得意犹未尽,遗憾地对他说,下礼拜老时间不见不散。
老李走出房间,跟老板娘结账。老板娘低着头,长长的头发遮着半边脸。老李摸出烟点上抽了一口,寻思着接下来去哪里继续混时间。
就在这时,老板娘忽然对他开口:“让她看镜子。”
“什么?”老李一顿,有些摸不着头脑。
老板娘抬起脸来,她似乎笑了笑,像预谋什么一样,重复了一次:“让你老婆看镜子。”
“为……什么?”
可老板娘又低下头,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把零钱还给了老李。
老李惴惴不安地一边想着这句话一边回到了家里。
才一进门,老婆的咆哮不期而至。老李唯唯诺诺地站在门口听着,脑子里转了几圈,眼睛最终定格在卧室里那面梳妆镜上。
老婆近几年很少照镜子了,老李回忆着老板娘的话,眯起了眼睛。
变化
再次聚在一起,已经是一个礼拜之后的事情了。王工刚一进来就敏感地发现屋子里气氛有些微妙的变化。比如张脸上多了一丝笑容,比如老李身上那种畏畏缩缩的劲儿不见了。
王工坐在往常的位置上,刚一推牌,忽然看见了张手指上那颗硕大的钻戒。就像在故意炫耀似的,张时不时用那只手撩撩头发,钻戒在灯光下闪得人有些眼花。王工忍不住盯着多看了两眼。
过了一会儿,老板娘照例进来添茶水。经过张时,张忽然凑近她,轻轻说了声“谢谢”。老板娘没有反应地给她添上水,又来到老李跟前。王工发现老李也不同寻常地对老板娘笑着点了点头。
这两个人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王工正寻思着,老李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接起电话,粗声粗气回了两句,将电话挂了,动作夸张得近乎做作。紧接着,就像怕没人注意到似的,老李笑着开口:“女人真麻烦。”
王工心里暗道“奇了”,他还是头一次看见老李敢用这种语气跟自己老婆说话。
“刚才那是嫂子?”袁问了句。
“嗯。”老李粗声粗气地应了声,眉眼中有股掩饰不住的得意,“天天打电话黏着人,打都打不走,烦!”
王工没开腔,埋头码着牌。张倒轻轻笑起来,用那只戴了钻戒的手掩着嘴:“那是嫂子关心你,要是不查岗了那才真麻烦了。”
“这倒是。”老李傻乎乎地笑了下,“你老公最近回家了?这戒指他买给你的?”
“是啊,硬塞给我,说什么七周年纪念,我—直说他浪费他也不听。”
张哕哕嗦嗦说了一堆,王工却越听越疑惑。怎么才一个礼拜不见,这两家出轨的老公、凶悍的老婆就都变了?那两人才炫耀完,袁就迫不及待把自己闺女那点破事拿出来反复说着。
看着面前的三个人互相吹捧得欢,王工只觉得胸闷气短,口袋里的家长会通知书还在持续发烫,昨天被老师打电话火急火燎地叫到办公室里训了一通,大意无非是说他儿子估计连最差的大学也考不上,千万别拖累了整个班级的升学率云云。
王工简直不知道把脸往哪里搁,闷着气回到家,看见儿子就觉得哪儿都不顺眼。自己怎么生了个这么没出息的东西!有时候听着袁炫耀的话,王工甚至想,要是那姑娘变成自己的就好了。可想归想,有什么用!
王工第一次兴起了抽烟的念头。他把牌一推,扯了个借口,扭头出了房间,蹲在茶室门口,点了一支烟抽上。
在他吐出第一口烟圈的时候,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他回过头去,老板娘一袭蓝裙站在跟前:“希望儿子变成你想要的那种人?”她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王工愣了愣,正要骂她有病,忽然又住了嘴。他想起了刚才张和老李说的那两声谢谢。
老板娘似乎笑了笑,又似乎没笑,忽然再次开口:“让他照镜子。”
“照镜子?什么意思!”
王工一下站了起来,然而老板娘就像没听见似的,转神迅速走进了某个房间。
王工
如果没有家长会上那类似羞辱的当众点名,王工怎么也不会病急乱投医。
儿子的班主任先是点了几个有前途的优等生进行表扬,之后就说起了王工这类已经被判了死刑的学生家长。他的话貌似语重心长实则暗含讽刺,王工的脑袋一直低低地垂着,唯唯诺诺地应答着,脸上一阵凉一阵热。
回家的路上遇见邻居,听说他家的孩子奥赛得了奖,被破格录取去了Q大。王工心里更像是堵了块石头一样。进了家门他看见儿子的房间亮着灯,一股无名火烧起来,猛地冲了过去。
儿子正埋头做着功课。
王工一把将他拎起来,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我怎么会生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东西?别人考试也好运动也好,你天天学学学,也没见你学出个什么名堂啊,你脑子到底怎么长的?”
儿子嘟囔了两句,他心里更气,扬起手就是一巴掌:“你还敢顶嘴?我今天,我今天抽死你算了,免得出去害我丢人!”
王工说着抽出皮带。儿子赶紧往边上一躲,正巧撞在穿衣镜上。镜子摇晃了两下,反射着屋里的灯光,一下让王工想起了老板娘的话。他顿了顿,收起皮带,鬼使神差地推着儿子来到镜子前,沉下声音说:“看镜子!”
儿子愣了愣,显然没明白他的意思。王工心里烦躁起来,猛地推了一把儿子的后脑勺,几乎将他的脸摁在镜子上,使劲吼起来:“给我看镜子!”
事与愿违,这之后儿子的成绩没有发生任何变化,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只是人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了。
第二个礼拜,王工依旧垂头丧气地出现在茶室打麻将。还是同样的一帮人,还是同样的话题。
炫耀,吹捧;继续炫耀,继续吹捧。王工嫉妒得两眼发红,做梦都想自己也能在别人面前扬眉吐气一把。
他烦闷地砸出张牌,老李惊喜地接过去喊了声“和”,王工觉得这日子倒霉透顶了。就在这时候,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起来,他取出来一看,不由得头皮一麻,是儿子的班主任。
铃声持续响着,桌上的其他人都停下动作盯着他。王工咬咬牙,挤出个笑容说了声“抱歉”,拿着手机急匆匆跑了出去。
“喂?”他战战兢兢地开口,做好了被骂的准备。
“你好,我是您儿子的班主任,”电话那头的人深呼吸一口气,“我是想说,您儿子这礼拜的模考得了全班第一,我打电话过来恭喜一下。”
王工愣得说不出话,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又确认了一次。
等挂上电话,他才发现自己手心里全是汗水,几乎握不住电话。第一名?他儿子?
王工掐了自己一把,疼得几乎叫起来,这才敢相信一切都是真的。他几乎用冲刺的速度跑回屋里,正好和倒水出来的老板娘擦肩而过。
老板娘看了他一眼,他猛地顿住,想起那面镜子。
另一个人
他人是通过什么来辨认你的?相貌,形态,动作,气味,还是别的什么?
如果有一天,你失去了其中的某些东西,人们还认得出你么?或者说——那个时候的你。还是你吗?
张开始觉得老公有些让人厌烦了。每天准时下班回家,贴在她身边寸步不离,肉麻的话总是脱口而出。最过分的一次,是老公竟然在人山人海的百货公司,忽然抽出一束鲜花跪在张的面前。
那是一种让人觉得恶心的肉麻,又腻味又不真实。
张尝试着跟老公谈了谈这个问题,希望两人之间能保持一定的自由空间。老公的反应是皱着眉瞪着她,认真地问她是否有了外遇。
而最让张觉得惊愕的是,老公接着极其认真地告诉她,如果你离开我,我就杀了你。
张平生头一次开始觉得以前自己所憧憬的生活并不如想象中那么美好。
这样的事情同样发生在了老李身上,或者还要更为严重一些。
老李的老婆变得温柔贤淑起来,那是一种让人招架不住的温柔。她就像没有灵魂的机器一样,听从老李每一个要求,顺应老李每一个希望,甚至会在半夜三更,因为老李一句要吃面的梦话跑出门去敲开街头面馆的大门。而平时没事时,她就像无尾熊般黏在老李身上。那种被紧紧缠绕的感觉,有时候像蛇一样让人窒息。
老李甚至开始怀念起过去那个虽然凶悍却有自己主见的老婆。他尝试着跟老婆谈过一次,结果是老婆一边掉泪一边不停地说着“对不起”,当老李还想说些什么时,老婆突然冲进厨房,抓了把刀子就要往自己身上招呼。
老李被她吓住,再也不敢提类似的话题。
没多久,家里被毛绒玩具堆满,老婆像学校的纯情小女生一样,找准一切机会对老李发嗲。这一切对于年过四十的老李来说,实在有些吃不消。深夜里,看着躺在身边紧紧搂着他腰的老婆,他甚至会觉得非常陌生。她长着和老婆一样的脸,可她不是自己的老婆。
每当想到这个问题,老李都会抬起头看向床边的梳妆镜,越看他心里就越瘆得慌,总觉得那镜子里会突然爬出来点什么。
老李和张不约而同地又开始了躲避的生涯,就好像过去一样频繁地出入茶室。他们减少了互相吹捧,极力避免谈论各自家里的生活,每当手机响起,都会心惊胆寒。
情况愈演愈烈,直到有一天,老李的老婆和张的老公跟踪他们到了这个茶室,闹得人仰马翻。
男人的吼叫声女人的哭泣声混作一团,所有人都出来看这两家人的笑话。
老李在人仰马翻的空隙中不经意地瞥见了老板娘沉默伫立的身影,他觉得老板娘正饶有兴味地盯着他们,似乎在笑。可仔细再一看,那女人还是像以前一样板着脸,没有半点表情。
突然他觉得手上狠狠一痛,低下头去看,老婆的长指甲抓破了他的皮肤,手上渗出两道血印子。
老婆阴沉着脸,失去了平日的贤淑和妩媚,用一种怪异的腔调问他:“你在看哪个女人?”
那一刻,老李心头涌上一股恶寒。他觉得自己一点也不认识这个女人。也许老婆在被他哄着去照镜子的那天,就已经死了。
陌生
王工开始成为家长会上最引人注目的人。儿子的成绩正以惊人的速度上升,虽然他人变得愈发冷淡了,但随之而来的是各种奖状和老师的表扬,王工也没法挑剔什么。
邻居间的话题都集中到了王工儿子身上,无论到哪里,总有人用羡慕甚至嫉妒的口吻谈论他儿子的进步。
王工得意极了,他决定买点东西奖励儿子。
他在打麻将时用炫耀的口吻说起儿子的进步,之后询问那三人自己该买些什么。
袁的目光里充满了被比下去的不甘,语气酸溜溜地说自己从不用物质的东西奖励孩子。而另外两个人只是低头打牌,像有什么心事一样不声不响。
王工觉得无趣,刚才买好的篮球鞋就放在包里,他只是想找个机会挫挫那三个人的得意气焰。
就在一圈麻将打完,第二圈开始之前,茶室的门被人狠狠推开,一男一女跑了进来。
那是王工第一次看见张和老李引以为傲的另一半。
他们就像疯子一样对对方破口大骂,气急败坏地厮打在一起,场面混乱又滑稽,张和老李身在其中,显得尴尬而手足无措。
王工觉得有趣极了,他默默退到一边,偶尔违心地说上两句劝架的话,又饶有兴味地盯着这撒泼的两家人。直到他耳朵里传来张老公的一句话:“你再来这个地方和男人鬼混,我就杀了你。”
王工这才觉得有些过分了。
他抬起头,几乎被张老公眼中的血丝吓住。那张脸肃穆而没有生气,笼罩着浓浓的阴郁之色,以至于他的五官有些扭曲变形。
真正让王工害怕的并不是男人的话,而是他说这话时的表情。那一刻王工打心底里相信男人是认真的,他非常认真地想要杀掉张。
王工扭头看向老板娘的方向。就在男人说了那句话之后,他明显地看见老板娘笑了,很轻,几乎不着痕迹。可他还是听见了那几不可闻的笑声。
扑哧。
王工的眉头皱了一下,他觉得事情有些不大对劲。老李的老婆耍赖似的还坐在地上,老李的手被抓出了血痕。
王工低下头,赶紧从那地方逃了出去,他赶着回去把篮球鞋送给儿子。
就在他要跨出大门的那一刻,老李的老婆被什么人推了一把,正好撞在他背上。王工狠狠地摔向前,趴在了马路上。
剌耳的刹车声响起,他惊呼着下意识捂住了脑袋。
等他再醒过来,人已经睡在医院惨白的病床上。
他艰难地张了张嘴,喉咙里干涩发痛。一个护士过来,告诉他那车子及时刹住,贴着他的身子滑了过去,他只受了点皮外伤,不过脑袋有点轻度脑震荡,需要住院观察。他已经在医院里睡了一个晚上。
王工一惊,想起儿子还在家里,赶紧撑着坐起身,抓着护士询问:“我儿子呢?你们跟他说了我的情况没有?”
“你儿子?你还有儿子?”护士皱皱眉,把他摁回床上。
王工愣住:“对啊,我儿子他没在?”
“你昏迷这段时间没人来找你,你口袋里也没手机、身份证,我们都在等你醒过来好说医疗费的问题。”
王工呆住了,自己一个晚上未归,儿子居然没有来找他?他明明跟儿子说过自己要去茶室,只要他去那儿稍微打听就会知道发生了什么。
护士的声音再次在他耳边响起来:“你既然有儿子正好,赶紧打电话让他过来帮你办住院手续什么的。”
王工点了点头,接过护士递过来的电话,拨通家里的号
码。
过了一会儿,儿子的声音响起来,像刚从梦里被惊醒一样,透着不耐烦的感觉:“喂?”
“喂,是我。我出车祸了,你赶紧来城南医院一趟,记得带上钱。”
那头沉默了一下,紧接着儿子的话让王工傻了眼:“你又没死,不会自己去办?我昨晚看书太累了,要睡觉。到时候睡眠不好,怎么学习?”
话音刚落,那头传来挂线的声音。
王工怔了好一会儿,忽然暴跳如雷起来。又一个电话打过去,儿子懒洋洋地接起来,“喂”了一声。
“你老子住院了,你给我滚过来!”
哪知儿子的声音也高了起来:“你烦不烦啊!我说了我学习累要休息好了才能继续看书,你听不懂人话啊?”
这下王工彻底傻了眼,直到那头传来嘟嘟的断线音,他才抬起头看着面露同情的护士,有些尴尬地摸摸头:“我儿子……学习忙,生病了,来不了。等我能走动了,我自己去办——”
王工在医院又待了一天之后终于回到家里。
儿子的房间亮着灯,他两步并作一步进了屋,一脚踹开门,正准
备对着儿子咆哮,儿子懒洋洋地转过身:“回来了?这次又是第一。”
他说着从书包里抽出一张考卷塞进王工手里。
王工愣愣地看着那张卷子,再抬起头时儿子已经和他擦肩而过。
他第一次发觉,儿子变得很不对劲了,就好像张的丈夫和老李的老婆一样,他们出了很大的问题。
王工转过头,茫然地在屋子里看了一圈,那面镜子还漠然地伫立在原地。
他走过去,伸手抚着镜面,里面的人脸色苍白,容颜憔悴,眉眼间透出一种衰败的神色。
王工盯着那人看了很久,他忽然觉得自己不认识镜子里的人了。
A或者B
如果只有相貌未变,灵魂已换,人们还会记得曾经的那个你么?
今天的茶室显得十分安静。四个人端坐着,面面相觑,没有出声。来的路上王工遇到了公司的同事,那人用羡慕的语气向他道贺,祝贺他的儿子在数学竞赛里拿了头奖。
王工讷讷地敷衍了两句,埋着头匆匆离开。
早上他跟儿子谈起自己住院的事情,得到的回答是,你自己的事情为什么追着我说。
那一刻儿子就好像一个陌生人。
王工丢出一张牌,抬起眼看了看张。张戴了一副墨镜,隐藏住了自己的双眼。老李的手机就放在一边,他时不时往手机的方向瞥一下,显出坐立不安的样子,也不知道在等待什么。只有袁还是没心没肺地笑着,偶尔提及自己优秀的女儿,而后又意有所指地望向王工,希望探听到他儿子的消息。
门帘撩起来,老板娘提着铜水壶跨进屋子,挨个儿添水。王工死死地盯着她的脸看,突然余光发现另两个人脸上也出现了怪异的神色。
老板娘倒完了水出去后,老李忽然将牌一推,跳起身追了出去。紧接着,张低着头匆匆地说了声“抱歉”,也跟着跑出屋子。
袁的话头被打住,有些诧异地看了看王工。王工的手在桌子下捏成拳头,过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也站起身迈出了房间。
老板娘被那两人堵在门口。她依旧是一袭蓝色长裙,刘海遮了大半张脸,只有嘴巴一张一合:“砸掉镜子。”
她说了这么一句。
另两人的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只有王工觉得一盆冰水从头而降。
他已经明白了老板娘的意思,就在他那天长久地伫立在镜子面前的时候。
就好像每次照镜子,照久了就会觉得那头站着个陌生人。
就好像每次盯着字看,明明认识,可看久了就仿佛不认识了。
也许每个人都有两个灵魂,一个用来生存,另一个用来死亡。
可如果本该一直沉寂的那个灵魂代替了活着的这个,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王工不敢深究下去。他有些踉跄地回到家,儿子看了他一眼,也不打招呼,就像不认识他似的转身进了房间。
王工站在儿子的卧室里,看着那面镜子。
他不知道镜子有什么秘密,是因为寄托了他的期望所以偷换了儿子的灵魂,还是镜子里面就住着儿子真正的灵魂呢?
房间里黑漆漆的,王工越想越觉得头痛欲裂。他颤抖着伸出手,只要打破它,只要打破镜子,真正的儿子就会回来,真正的儿子——
王工皱起了眉,袁得意的炫耀,邻居们的议论,隔壁小孩的名校录取通知书……
如果打破镜子一切都会回到从前,他还是那个失败的父亲,只能在家长会上夹着尾巴做人,听着别人家孩子的优秀事迹一个劲儿往肚子里咽酸水。
那个才是他的儿子,现实如此残酷。
王工忽然一个激灵,回过头去。没有灯光的门口,那个占据了儿子身体的人静静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他和那人对视了半晌,感觉掌心贴着的镜子愈发冰凉……
尾
还是那个茶室,还是四个人。
张的脸上恢复了落寞的神色,她和丈夫已经离了婚。袁好奇地追问了句,你丈夫那么喜欢你怎么会同意?
张愣了半晌,什么也没说,丢出一张牌。
老李的电话还放在桌子上。偶尔接起来听,那头总是传出女人的咆哮。他陪着笑脸应着声,还是那样的唯唯诺诺,却没了之前的颓然气息。
袁和了一把,有些激动。忽然想起女儿钢琴考级的事情,立刻开心地说了起来。可没讲两句,那些话就突然被王工打断了。
王工低着头,脸颊显得更为瘦削了。他盯着手里的牌,漫不经心地开口:“那有什么,我儿子下学期就准备做交换生出国了,他们这一届啊,就只有他一个人有这个资格。”
袁愣了愣,露出违心的笑容,用一种从牙缝里挤出的声音应腔:“那真是恭喜你了。”
“没有没有,就是那小子还算争气。”王工说着,嘴角微微露出笑意。
只有在说这些事情的时候,他才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那天,他对着那面镜子,手高高举起又无力地放下,他的儿子就在门口,一直盯着他的动作,到了最后,儿子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就像胸有成竹,早知他会怎么决定一样。
就在那一天,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