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
我曾暗暗问过自己,如果在山上和我一起迷路的是这样的一个老男人,你还会爱上他吗?
(1)
这已经是第三天了。
我们只剩很少的水和食物,过了今天,如果营救队伍还没有及时出现,那么我们很有可能葬身于此。
李川靠在一块石头上盯着那瓶唯一的矿泉水发呆,我这个时候才有胆量细细打量他。他和许多事业有成的中年男人一样,言行儒雅而有风度,对一切事物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淡然和风趣,他还没来得及发福,形象和气质都很好,对许多年轻的女孩都有致命的吸引力。当然我也听说他家庭美满,妻子贤惠,女儿今年刚考进实验中学。
还记得在山脚下汇合的那天,我在一群登山发烧友中一眼便捞出了他。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如此与我幻想中的理想伴侣的形象相契合。随即,我甩下身后那些追逐我的年轻男人,一路跟着他。如果不是怀着这份私心,我大概也不会在他表露出想去另一头看看的好奇心时,就自告奋勇地陪着他一同前去。
结果,脱离了大部队的我们,一入深山就迷了路,慌乱之余,我不小心踩了空,李川听见我的尖叫想要拽住我的手,却被我一同拉了下去。
好在我们都没有受太大的伤,只是李川手里的指南针和手机没有了,而我的手机,早已经摔成了八瓣儿。
(2)
天色渐暗,又一个夜幕降临。我渐渐失去了求生的斗志,整个人变得恍惚起来。为了节省体力,三天来我们很少说话。空寂的山谷偶尔回响起几声凄厉的鸟叫,令人毛骨悚然。此时,我的意志力正在一点点溃败。忽然,李川把那瓶水扔给我,命令道:“喝了它!”
李川见我不动,翻身起来拿过我的包,他把我们所有的食物都找出来摆在地上,他说:“看样子咱们活着出去的机会非常渺茫了,既然如此,何必在这沉闷地等死?不如快意而活。”
听他这么说,笼罩在我心头的阴霾慢慢散去,这个男人此刻像一棵树,一直在用一种沉着淡然的态度面对这个突发事件。我的心不慌了,按照他说的,把水和食物分成两份,还学着他的口气说,都吃了它,饱饱地等死。
晚上气温骤降,我瑟瑟发抖,那一刻我看到李川向我敞开的怀抱,便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于是,挣扎在死亡线上的恐惧感以及深山老林的清新气息,全都成了催情的药物。夜色总是与暧昧有染,我和李川终于冲破防线做了最能产生热量的运动,大概算是对死神的挑衅吧,我们默契而疯狂,最后筋疲力尽地迎来了穿透森林的第一道阳光。
奇迹还是发生了。营救队伍是在下午时到达的。那时我已经接近昏厥,迷迷糊糊中只听到李川对着大家说:“快给她喝水!”
(3)
我与李川因为曾经的同生共死,而变得彼此意义重大。在以生命考验为基调的宏大背景下,他轰轰烈烈地与我展开了一段忘年恋。
李川的妻子是个极优秀的女人,自有我这个自诩文艺女青年没有的气度和眼光。本来我已经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谁知,那天中午,她把我约到咖啡厅,直言她已经了解我们之间的事情,本着互不耽误的原则,她同意和李川离婚,给我们这对同生共死过的鸳鸯一条活路。
后来,李川顺利离婚,孩子和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了他的妻子,他净身出户带着一腔对我的爱和激情,搬进了我的房子。我们正式开始了同居生活。最初的日子总是激烈而美好,我有我的小情调,他有他恰到好处的宽容和气度,我们像所有的老少配一样,在彼此互补的生活气息里感受着错位的快乐。我们本打算等李川的公司赚完这一单,就买个大房子然后办个像样的婚礼,可是没想到,天有不测风云。
李川最信任的一个部下用低价购买残次原材料,并在给李川的单子上以次充好,客户打来投诉电话时,我们正干柴烈火地厮磨在一起,李川这才知道他的心腹带了几个人卷了所有差额资金跑了!李川瞬间疲软。据我所知,为了拿下这单买卖,李川投了全部的钱,如今他不但面临破产,还要面临对客户的巨额赔偿。
一夜间,李川仿佛变了个人,头发变得花白凌乱,目光凄凉,整日穿着家居服落魄地窝在沙发里。赔偿了客户的损失以后,李川变得一无所有,还背上了几十万的债。
他对我说:“宝贝,现在我只有你了。”我在他的眼里看到一种依赖与示好,那是我从不曾见过的李川,软弱、无助,过去的浪漫与潇洒全部消失殆尽,变成了一个看起来很颓废很糟糕很落魄的老男人。我曾暗暗问过自己,如果在山上和我一起迷路的是这样的一个老男人,你还会爱上他吗?
答案是否定的。
(4)
李川沉迷了近一个月,这段时间我挑起了养家的担子,他如今变得敏感而脆弱,我无法再对他说些什么。一天周末的下午,影楼顾问打来电话,问我们是否可以安排时间拍婚纱照,我们过去订的那个18888元套餐。我沮丧地说:“不拍了。”李川闻言恨不得将整个人陷进沙发里。
他那个样子让我心寒,我忽然怒火中烧:“李川你还是不是个男人?你打算沉迷到什么时候?”他竟然哭了。他大概也不记得很多天前,他还说过“既然如此,何必在这沉闷地等死”的话,那个精神状态下的李川,已经距离他现在很遥远了。
从始至终,我都不爱他的钱,我只是有些矫情地爱着他身上那股被岁月历练过的担当与厚重,而我所不知的是,大凡男人的担当和厚重都是用物质撑起来的,当物质支撑轰然倒塌,他们就如同没了脊椎的软体动物,脆弱得不堪一击。
过了几天,我开始往家里买报纸,逼着李川直面现实出去找工作。他还不到四十岁,打扮起来依旧风华正茂,他受过良好的教育,有过硬的管理才能和丰富的工作经验,只要他肯,他一定能找到一份很好的工作。
在逼着他出去找工作之前,我和他谈了一次,我告诉他:“我快要养不起你了,如果你的钱追不回来,你又一直不出去工作,那你的那些债务该怎么办?难道你打算让我一个女人来还吗?”他最终还是走了出去。如我所料,李川很快就找了份不错的工作,但是再好的工作,也无法提供给他足够的自由度和成就感。他现在过得是他的员工过去的日子,甚至还不如他过去的员工。
一个月后的一天,李川下班回来,一进屋便把公文包狠狠摔在沙发上,对着正在切水果的我来了句经典的国骂。“公司里那群王八蛋,什么都不懂只会对别人指手画脚……”那暴怒的样子,像极了一个刚闯进职场、一点潜规则都不懂的愣头青。
我想,他曾经也有这样的员工,他那时会在心里揣着这样的话:孩子,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但是他手下的那些孩子们,个个年轻稚气未脱,将来有无限可能,可是,他已经很老了,他的成长空间正在缩小,他在倒着走。
(5)
我们一直冷战着,像所有欠磨合的小夫妻一样。后来,李川貌似向现实折腰,渐渐隐忍地忙碌着,每日灰头土脸地回来,也开始频频加班应酬,常在午夜,带着一身的酒气甚至还有脂粉气,悄悄脱了衣服,背对着我睡下。我们很久不再亲热了,我的心和身体都冷了。
一天,李川破天荒地在饭桌上和我有交流,等到我快要搁下碗筷的时候,他才说到重点,他看好了一个项目,觉得前景非常不错,所以,他想辞职来做。
我面无表情地说:“好啊,你去做。”
他沉吟良久,才说:“可是我没有那么多钱。”
我说:“我也没有。”
他说:“那,能不能先卖了房子?”
我终于爆发了。我说:“李川,我是个没有安全感的女人,我需要踏实的生活和可以摸得着的未来,我当初爱上你并不是因为你那时有多少钱,而是你的气度让我安心。后来你遭遇变故,我不惜让你记恨我也要让你走出去,你至今不肯给我一个确定的答案,现在竟然还要用我下半生的窝来为你突然迸发的梦想买单,你有没有为我想过?”
李川狠狠地沉默了。那夜,他在客厅抽了两包烟。从那以后,他回家的次数更少,也绝口不提创业的事情,但是我从他接听的电话里隐隐觉察到,他到底还是辞职开始创业了。唯一不知道的,是谁为他的理想买了单。
随着他日渐斗志昂扬,可以推测他的事业发展得很不错,偶尔回来一次,只是拿些换洗的衣物。三个月后,我下班回家,发现他的所有东西都不见了。他成功了,东山再起,所以第一件事就是离开我这个没有全力支持他的女人。
(6)
后来,我辗转得知,李川和前妻复婚了。当初李川走投无路,找到前妻,恳请前妻以股东的身份支持他创业,他们便因此重新走到了一起。一家人经历风雨动荡,喜获大团圆,最为人不齿的,便是我这个眼里只有房子的势利女人,活该没有好下场。
那天,我一个人在家里重温《泰坦尼克号》,当看到杰克与露丝生离死别时,我忽然想起我和李川的过去,多么相似的情境啊!不同的是,杰克死了,把他与露丝的爱情定格在爱情最美的地方,而我和李川都活了下来,我们从轰轰烈烈的生死相依走进了平平淡淡的琐碎生活,烟火还原了我们粉饰过的脸,于是轰轰烈烈的过去,变得虚幻而不真实。
绕开冰川,所谓的真爱还能剩下什么?大概,是物是人非与现实凛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