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灵夜归人
万年场是一个小镇,位于成都东门外。几年前,数十万川军就是从这里出发出川抗日的。军中也有不少万年场人家的子弟,他们风尘仆仆,脚蹬破烂草鞋,身着旧式军服,胸前挂两只木柄手榴弹,背上背一把大刀和一只竹编斗笠,手上端着一支上了刺刀的老旧**,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向抗日前线。抗战胜利了,他们大多数人埋骨他乡,再也没能回来。
日本投降的那年冬天,小镇茶馆来了个厉害的说书人,他说的不是《罗通扫北》、《薛仁贵征东》等老段子,而是反映十万川军抗日的新内容,如《刘湘之死》、《王铭章血战滕县》等等。新颖的内容,加上贴合老百姓心声的故事,顿时吸引了无数人。抗日将士在前线浴血奋战的场面,被说书人绘声绘色地描述,万年场人个个感同身受,听得热泪盈眶。
这天散场后,已经很晚了。卖汤圆的王二爸最后一个走出茶馆,他好像还沉浸在慷慨激昂的抗日故事中,耳旁还依稀回响着厮杀声跟枪炮声。这时的小镇特别冷。这种冷,不是北方的那种嘎巴干脆的冷,而是无孔不入又黏又湿缠缠绵绵的冷。王二爸哆嗦着身子急行,不多久,就看到了那盏“王汤圆”红灯笼。
此刻,儿媳妇玉兰正在熄火打烊,门板铺面已经上了,给他留着门。王二爸心里一暖,似乎看到了店里熊熊炉火,脚步更加快了。就在这时,一个小川兵趔趄着撞了过来,王二爸一怔,停下步来。借着朦胧的天光看去,这个小川兵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衣衫单薄褴褛,背上一个竹编斗笠和一把大刀,肩扛一杆老掉牙的**,眼窝深陷,面黄肌瘦,好像走了很长的路。
王二爸忽然失声叫道:“哎呀,这不是我们下场口的眯娃子吗?***一直等到死,都没有等到你回来!你啥时候回来的?咋不回家去?”
“大爷,我饿得慌。”小兵一口川北话,神情羞涩地说,“饿得遭不住了,就想吃一口咱们四川的汤圆。”
“好好好!”王二爸一指不远处那盏飘荡在雾海中的红灯笼,“你真是找对人了,那是我家,我家就是开汤圆铺的,到我家去,随便你吃好多。”
说完,他亲热地牵着小兵的手走到铺门口,冲里面喊道:“玉兰,快煮碗汤圆给这个小兄弟吃,他饿坏了。”
玉兰一见小川兵,不禁愣怔了一下,随即悲从中来。八年前,她的哥哥出川抗日,至今未回,乡下的母亲因此哭瞎了眼睛。
“小兄弟,快坐快坐,我马上给你煮。”玉兰赶紧捅开了炉子。
王汤圆铺是一个临街的小店面,店中就一根条凳,一个安在炉子上的荥经双耳砂锅,案板上放着好些雪白的汤圆粉,还有玫瑰、附油、水晶、芝麻等又甜又香的汤圆心子。
玉兰手脚麻利地将一碗白生生的汤圆下到锅里。王二爸则跟小川兵聊了起来:“你这么小的年纪,上了战场,怕不怕?”
小川兵羞涩地一笑,说:“刚开始怕,可真见了日本鬼子,就一点儿也不怕了。他敢来,我们就敢打,反正就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都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谁怕谁呀?干他娘的。”
王二爸笑着拍拍小川兵的肩膀,赞道:“不错,你小子有种,咱四川的娃子,都不是孬种。”
这时,玉兰插嘴问:“你是哪个部队的?晓得秦玉田不?”
小川兵不假思索地说:“晓得!他家是东田的,他出去时,娘才五十九岁,今年估计得六十七岁了,整天念叨着给他娶媳妇。他还有个妹子,叫玉兰。他跟我说了,等打跑了日本鬼子,啥也不干,赶紧回家。他还说,回去时,说啥也要给娘带一身东洋棉袄,给妹子带一件红绸子,好给她做嫁妆……”
玉兰早已泪流满面,王二爸看了她一眼,不禁叹息一声,然后又问:“那你认识上场的陈拴宝不?”
小兵又是不假思索地说:“认得嗦!他爹叫陈富贵,是个裁缝,他娘特别会做糯米粑粑,又甜又糯,好吃得很!”小川兵一副很神往的样子。
玉兰赶紧说:“明天我给你做糯米粑粑,保证你欢喜。”
王二爸觉得很奇怪,他又打听了几个人,小川兵竟然都知道,姓名爱好家庭住址家里几人等都说得很正确。他甚至连陈富贵爱梦游的事都知道,这个小兵太神了……
这时,汤圆煮好了,玉兰将碗端到了小川兵手里。可是,突然冷风“嗖”地一吹,眼前哪里有人?
挂在门前的那盏红灯笼忽闪忽闪的,蜡泪顺着灯笼中的那只大红蜡烛流下来,在寒风中迅速凝结。
王二爸跟玉兰不禁面面相觑。他们这才明白,这晚他们是遇到了不远千里、跋山涉水回来的川兵的魂灵。千万川军的魂灵,在这个寒冷的夜里,化作了这个身躯单薄的小兄弟回来,对他们,对后方的所有亲人们,述说他们对家乡的思念。
玉兰想起了她哥,不禁痛哭失声,王二爸也不禁老泪纵横。
第二天,王二爸又早早地来到茶馆。不一会儿,陆陆续续地来了好多人,把茶馆都坐满了。说书人整整衣服,走到台上,正要讲书,忽听有人喊道:“慢,你先别讲。”他不禁一怔。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汉。他笑着问:“老人家,有事?”
这时,急着听书的人按捺不住了,对老汉骂道:“王二爸,你发什么神经?我们都想听书哩,你不想听,就赶紧回家卖汤圆去。”
王二爸却摇摇头,说:“今天,我给大家讲一段书,如何?”
不顾大家的哈哈大笑,王二爸居然真的上台,止语木一拍,“啪”一声响,全场寂静。他扫视了众人一眼,开口道:“今天,我给大家讲一段书,‘十万魂灵回川记’……”
无人鼓掌,无人喝彩。台下众人先是昂着头,身体坐得七拐八歪;逐渐地,他们的身体开始坐直,端正,眼睛正视,神情肃穆;后来,头慢慢地垂下去,垂下去;再后来,就是低着头,泪水“啪嗒啪嗒”地往下掉了……
不久,这个亦真亦幻相当悲惨的故事,就像长了翅膀,传遍万年场,传遍整个成都市。从此,小镇上每一家茶楼酒肆、饭庄旅店汤圆铺,每晚都留着门,为的是迎候牺牲在前线的几十万川军亡灵的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