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17岁那年的罗索拉
2008年11月,我踏上烟台开往大连的客船,重返故乡。站在甲板上,我凝视着远处的海岸线,10年前我只身一人离开大连,就是为了告别大海,它承载着太多的爱与痛,让我无法面对,让我逃之夭夭……
1 沧浪之水
1997年9月,我升入大连某重点中学高三,开始了一段交织着苦涩与甜蜜的恋情。因为我和好友周森,爱上同一个人——陈尘。我和周森从小学到中学都是同学,也是最好的朋友,陈尘高二转入我们班,她人长得漂亮,性格开朗,很快就当选为文艺委员。我能感觉出周森喜欢陈尘,他们俩是同桌,有更多的机会接触。这让我时常妒忌周森,又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感到惭愧。我不想失去这个最好的朋友,但更不愿错过自己心仪的恋人。矛盾斗争了很久,最终还是爱情占了上风,我决心向陈尘表白。
我给她写了一封短信,约她星期天的早晨去星海看日出,然后把信夹在英汉字典里递给她。可直到放学,陈尘也没有还我词典,我只好闷闷地往自行车棚走去。
周森在那里等我,正和两个同学商量去海边游泳,我和他们便一同去了。
两个同学水性一般,租了救生圈在海边玩,我和周森往里面游去。不一会,天空阴沉,开始下雨。我们赶紧往回游,可雨越下越大,我和周森的体力消耗得厉害,被水流冲着往下游漂去……
岸边的两位同学发觉情况危急,立刻把救生圈扔过来,落在周森身边,他奋力抓住,回过身来冲我喊:快,游过来!
可我的身子已经开始往下沉,也许是出于求生的本能,我积攒浑身的力气,大声喊道:救救我!
就在这时,我看到周森双手举起救生圈,朝我抛过来。我用尽全身力气,向前猛扑,抓住救生圈,紧紧抱在怀里,朦胧中,我看到周森沉入水里,挣扎着浮出海面,又沉下去,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沉入海中……
2 魂断蓝桥
两天后我们找到了周森的尸体,陈尘当场哭昏过去,我这才顿悟,原来她喜欢的人是周森。一天下课时,陈尘走过来,说:他们让你出去一下。我愣了一下,起身走到外面操场,全班男生都在,我知道他们要和我算账。一个男生朝我胸口就是一拳,接着又是一拳,全班男生一起动手,把我狠狠打了一顿。我任凭他们的拳头落在身上,既不躲闪,也不还手,打倒了再站起来,像个不倒翁。
直到上课铃响,他们才结束打斗。我去水池旁清洗伤口,从镜子里望着自己满是淤青以及流着血的脸,竟然不觉得痛。的确,比起心灵的痛,身体的伤实在不算什么。周森虽然走了,可他的书桌还留着,老师几次想让人搬走,同学们都不让。每天一进教室,我就控制不住往那个位置望,他的书桌静静地立在那里,仿佛在无声地向我控诉。
不仅是周森的书桌,还有陈尘日渐消瘦的身影,还有那永远川流不息的海水,这一切都折磨着我。我知道,再待下去,非崩溃不可。我要离开学校,离开大连!
仿佛是命运的安排,就在我无所适从之际,哈尔滨某空军部队来学校征兵,我当即报了名,并顺利通过体检。1998年3月,我穿上新军装,参加新兵集训。每天练习走步、射击、投弹,夜里还要急行军,一天下来,骨头都累断了。但我从来没叫过苦,不是我比别人坚强,而是我需要逃避。苦,能让我忘记痛。我应征的是飞机发报员,先学习理论,然后上机考试,3个月封闭学习结束后,我的成绩名列前茅,上机前,连长特意嘱咐我好好考!
直升机载着我冲向蓝天,我惊奇地发现,从空中俯瞰大地,松花江水是绿色的。一瞬间我的思绪飞回故乡,忍不住想:如果从空中俯瞰大连,海水也是绿色的吧!这象征生命的绿色之水,养育了多少故乡儿女,为什么偏偏夺去我最好朋友的生命!
原以为远离故乡后那灼人的痛就会淡忘,那燎人的伤就会愈合,但事实并非如此。那已嵌入身心的伤痛,就像潘多拉的盒子,只是被时空的盖子所掩盖。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掀开盖子,伤痛就会弥漫出来……
美丽的松花江,把我的思绪带回故乡大连,回到那个恐怖的日子,考试中发报机传来的滴答声我竟未觉察!考试结果可想而知,我平生第一次交了白卷!我的蓝天梦就这样结束了。
3 军港之夜
1999年初,我挥手告别战友,去基地当了一名内勤,苦学一年,考上军校,毕业后分到青岛某部队,驻守海岛。接到派遣令的那一刻,我真不知说什么好。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尽管不情愿,我还是打点行装,一路风行,来到青岛。
一天,几个战友相邀去海滨浴场游泳,只有我孤零零地坐在沙滩上。
我多想在炎热的太阳下跳入沁凉的海水,簇拥着浪花,奋力搏击啊!可是我不能。与其说是恐惧,不如说是惩罚。多少个不眠之夜,我望着远处黑幽幽的海面,忍不住问自己:我有罪吗?我并没有从他手中抢救生圈,是他主动给我的,我只是接受而已,这算是罪吗?假如当初被海水冲走的是我,那么我也会像他一样,得到大家的尊重、爱和同情,而不是永无休止的自责、内疚、惩罚……
2002年8月,我领到第一个月薪水,留出500元生活费后,剩下的全部寄给了周森的父母,但钱被他们退了回来,还附着周森母亲的信:你的心意我们领了,但那件事是意外,你没有责任,希望你以后好好生活。
我又把钱寄给他们,很快又被退回,但这次他们留下200元。这大概是他们能接受的最大限度。以后,每个月我都给他们寄去200元。虽然数目不多,却能让我聊以慰藉。周森为了救我而死,对于他的父母,我也有一份责任。可是对于他所爱的陈尘——也是我的所爱,我却什么都做不了,我甚至都不知道她的消息,只知道她没考上大学,去深圳打工了……
2008年国庆节,我收到周森母亲寄来的包裹。打开一看,是本英汉字典。我怔住了:这不是10年前我送给陈尘的吗?我急忙翻看字典,一张已经发黄的信笺掉了出来,上面写着我的名字,下面只有一行字:我等你,我们一起去海边看日出。
是陈尘!原来她是喜欢我的,原来她答应和我看日出。可为什么字典在周森家里?为什么信我没收到?带着太多的疑惑,我拨响了周森家的电话。
周妈妈说,当年从学校拿回遗物时,因为太伤心没有整理,一直放在周森的房间,最近小区动迁,她收拾东西发现这本字典,就寄给了我。
我压抑住激动的心情,问她知不知道周森曾喜欢过一个叫陈尘的女孩儿?
“唉,那孩子真是命苦,当年差3分没考上大学,家里让她复读,她不愿意,一个人去深圳打工,后来在那边嫁了人,老公人很好,可去年春节回家探亲,那男人骑摩托车被撞死了!他们有个孩子,才两岁……”周妈妈叹息道。
我的泪水顿时涌了上来,颤抖着双手握紧话筒,“阿姨,”我顿了顿,尽量让自己声音平静一些,“请你一定帮我找到她!”
4 迟到的日出
2008年11月,我登上烟台到大连的客船。抵达大连港后,眼前的一切都变得陌生。宽阔的马路,奔驰的车流,林立的高楼,我终于体验到诗中所写“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的心情了,虽然鬓未白,但心已老,它承载了太多的往事,不堪回首……
当出租车驶入周森家的旧城区时,恍惚间,我又回到过去,往事一件件浮现在眼前。10年了,家乡日新月异,只有这里依然如故:小时候玩的滑梯、单杠,虽然已经生锈没人再玩,却依然完好地伫立在那,好像一位相识多年的老友,无言地张开怀抱,迎接我的归来。
我鼓起勇气敲响了周森家的门。周妈妈热情地笑着:“快进来,陈尘也来了。你们好多年没见面了吧!”
我的心紧张得咚咚直跳,一进客厅,就看见沙发上的陈尘,原来的披肩长发剪短了,显得成熟干练,白皙的皮肤闪着光泽,淡定的目光透着睿智。她不像我想象的那么憔悴瘦弱,生活的磨难没有把她打倒,反而将她历练得越发坚韧美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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