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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比妈妈还亲的人

发布时间:2022-10-08 12:12:02

  上午九点,一进她家就看到堂屋的小桌上放了一筐绿叶子,绿得发亮,绿得喜人,我不由得伸手去抓,结果却将小竹筐全打翻了,甚至飘到了桌子底下。

没等我躬下身子去捡,她已经先我一步伏在了地上,捡起来几片,又腾出另一只手去捡落在里面的几片,够不着,她索性双膝磕在地上,向前移了移,结果被桌腿挡住了,指尖离叶子仅有两厘米的距离,她还在奋力地向前探着身子,苍老的手指努力地向目标伸展,用力,再用力。我扯着她的衣襟,本来已经沙哑的声音充异着另一种难受,叫,“姥姥,你出来嘛,别捡了”。她从桌子底下钻出来的时候头上竟然挂了几丝蜘蛛网,握着那片绿油油的叶子,脸上皱纹开成一朵菊花,说,听说芝麻叶子治疗哑嗓子的病症,走时你全带走。

我就这样撕下一片干净的芝麻叶子,嚼在嘴里,很青很涩很难咽,但却暖得想流泪。

我到她身边时,才刚刚十天。那时候她都62了,我是父母计划外生育的小孩,只能被偷偷藏在她那里,她以及她身边的人,倒是对我疼有加,父母也不间断地来看我,送些好吃好喝的东西,到了八岁时,我回城。她早就给我收拾了一堆衣物,冬天的棉衣,夏天的凉鞋,甚至刚刚买来的头花,她问我还要带什么,我一抬眼就看到村头的那颗柿子树,不加思考地就说,我想吃柿子。

没谁注意到她是什么时候去摘柿子的,直到有位邻居惊慌失措地跑来告诉我们,她出事了。柿子树就在坑边上,她去捡落在坑坡上的柿子们,落入水坑里,等我们赶到那里时她已经被抬到岸上,卧在一张椅子上,身上脸上全是泥水,还好,有惊无险。只是她叫我过去,然后摊开掌心,是两个柿子,而这个时候母亲发怒了,一把将我扯过来,照着我的脸我的头落下巴掌,“让你嘴馋……”,我的哭声,大人们的阻拦声,以及母亲的叫骂声,混成一团。70岁的她就从椅上腾地站起来,说话的时候青筋纵暴,嘴有点哆嗦,“这孩子不回城了!”

母亲的意思是我该上学了,乡下的教育不如城里,而她却执意地认为回了城里母亲肯定会再打骂我,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坐在堂屋中间,手紧握着我的手,脸色很难堪,最后说,“让孩子自己说,走还是不走!”

我不过是个八岁的孩子,城里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诱惑,课本,衣服,吃的,喝的,每每在小时候父母来看我时,我都像看西洋景一样的从包里翻出花花绿绿的新鲜东西。而那一时的她,握着我的手,脸上充盈着胜利在握的神情,我跟了她八啊,从十天到二千九百天,日日与夜夜在她跟前长大,我早成了她的“老来女”。 只是,我期期艾艾地说走的时候,她握着我手猛的一松,脸上从坚定到惊愕,那一刹那间仿佛从胜利跌落到一败涂地,甚至眼睛里传出惊恐来,然后她的头慢慢低下去,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松开我的手用大衣襟来沾眼睛,我知道她哭了,心酸了,我小心翼翼地去扯她的手,叫“姥姥……”。

她嗯着哎着应着,无奈地点了点头,又叹一口气,“走吧走吧……”。很明显得身子有些战栗,爱慕虚荣想过好生活的我,用我的态度伤了她的心。

待我坐进车里,她还用袖口在擦泪,隔着玻璃我大叫“姥姥,姥姥……”然后就看她迈着她的小脚,追了我们的车,身子一摇又一晃,那样的身影嵌在我八岁的记忆里,让我在成年后的岁月里,每每想起,便是羞愧。

我很快适应了城里的生活,从一个乡下丫头成长为一个城中女孩,她开始时不放心,隔上三两个月就会来城里小住几天,看到我欢快地适应了与父母在一起的生活,她才渐渐来得少了。直到16岁以后,她足足在我家住了三个年头,她身体依然很健康,却抛下她爱的黄土地、灶锅台,抛下姥爷及她的儿孙们,住在我家里,这一切,皆因我。

16岁,我读高一,早恋。父母在得到这个情况时,勒令让我退学。她来的那天,我已经两天没吃饭了,我伏在她怀里哭个痛快,我说,“姥,我错了,我再也不和男生一起去看电影了……”那一天,她向我的父母下令,如果不让我上学,她就绝食。她坐在父母的床沿上,脸绷得很紧,双手合在前面,坐在那里纹丝不动,母亲送来午饭凉在那里,姐姐们说坏了坏了,姥姥这次与父母较上劲了。后来父亲才和她说,那是吓唬孩子的,怎么能不让她上学呢。

她从父母那里屋出来的时候,脸还绷得很紧很紧,就在进了我屋的时候,一推开门她就开始神采风扬,甚至是手舞足蹈,七十多岁的老太太,眼睛早就开始萎缩了,但却发出神情熠熠的光芒,像个孩子一样兴奋地摇着手,胜利的声音涌向我:没事没事了,明天你继续去上学……

两个姐姐也很奇怪,姥姥真是个表演家。我突然就觉得很难过,她都到了这个年纪上了,却因了我又喜还悲的。

她执意要住在我家里,其实我们都知道,她是怕我在那个青春摇曳的年龄里有什么差错,从此,每天晚上结束了灯自习后,总能看到我家门口的路灯亮着,她坐在那里抚摸着她的拐杖,不安地等我归来。

高二的一个晚自习下着暴雨,回家的路上我被人撞了,是同学奔到我家报的信儿。那一次,我在医院里检查身体包扎伤口,到了下半夜才回了家。父母将我安置在家里的床上时,她问我摔那里了疼不疼等,我说没事,滴几天吊瓶就好了。她给我盖好小毯子,轻轻躺在我旁边,只是,父母刚刚回了他们的房间,她就从床上迅速地爬起来,不顾得穿鞋子,双手提着裤子就往外走,我叫她,“姥姥你干吗去……”

她急咧咧的声音,“小声点,别管我……”同时,她开门的声音很轻,雨敲着窗户,很急,很响,我听到她哎哟哎哟痛苦的叫声,等我托着受伤的胳膊打开门时,却看到她蹲在走廊的痰盂上,灯光的侧影之下,她那银发零乱不堪,双手还握着小腹,悲凄凄的样子……顺着湍急地雨水,我这才恍然明白,刚一进家时嗅到走廊上充斥着臭味是什么原因了,原来,她的身体不能经受任何的惊吓,否则拉肚子便拉个不停。

次日的上午,一老一少各挂着吊瓶凑在一起,我低伏在她的床边,她枯老的手摸着我的头,一下,一下又一下,像小时候那般的慈爱与心疼,我就在那种爱抚之下,不禁去想,难道我的出生,就是为了来折腾她的吗?即便是狠心抛下乡村她,她依然为我担惊受怕……这么一想,泪水哗啦哗啦的涌出来,直到我升入大学了,她才回了她的乡村老院,那一年,她八十整,身体还算硬朗。

我的大学与工作都很顺利,赶上了好政策好机遇,成为一名公务员,于是我就成了她全部的骄傲。 我带男友第一次回小村里,那辆银白色的小车成了一个焦点,全家人拥在她院里,说声笑声挤成一片,就在吃饭的时候,我怎么也在院子里找不到她。穿过长长的胡同,就望见她,坐在一张小椅子上,她不仅仅在保护着那辆小车,还在向人不停的炫耀着。我躲在一边,看她充满骄傲的神情,向村里人打招呼:老二兄弟,看我外孙女婿的车,可贵哩……兄弟媳妇,你坐过这种小车不?……大侄子,这车能跑到北京呢,你信不信?……人家不住地奉承着她,她的笑容像花,成片成片的绽放,甚至还时不时用袖口擦擦眼泪。孩子们一会摸摸车门,一会摸摸车窗,她吓唬人家,不能碰哦,碰坏了卖了房屋也赔不起……有位大嫂抱着的孩子尿到车上,她慌张地奔过去,开始用头巾擦,然后又用袖子擦,最后还趴在上面使劲的闻,一边闻一边紧张地自言自语:“……这可咋整啊……”

她都不知道,我开始是笑得有多甜,我多喜欢看她向人炫耀时美滋滋的脸,只是从她用袖口擦车开始,我的心就被抽着,酸酸的。

和父母及男友商量了我的婚事,我决定从她家出嫁,姐姐们担心姥姥不会同意,我知道她们不懂,姥姥亲我,其实比过了她们。

六辆小车浩浩荡荡地进村,大礼大肉全部奉上,鞭炮隆隆声中,她的小院灯火通明。凌晨四点多,她起床,不顾大家的劝阻自个儿忙碌着。她扯出来一块彩印花包袱布,上面瓜瓞绵绵,飞凤舞,榴开百子,福禄双全,这是她放了近六十年的宝贝,用来包裹我出嫁的棉被。我拖着婚纱跟着她,直到进了厨房,八十五岁的她要亲手给我煮两个鸡蛋,还是那个身影,穿着老蓝色大襟褂子,扎着黑色扎腿带子,微胖,头发盘着髻,时不时地用袖口擦眼睛,她在里面擦,我就在门口掉泪。

她把鸡蛋皮扒了,两个光溜溜的鸡蛋闪着洁白的光亮盛在碗里,她嘴里念念有词,“吉(鸡)祥如意,早生双子……”,我咬了一口又一口,她的脸上,就腾出来欢喜满足欣慰的笑容来,那种笑让我刚刚掩下去的泪,一滴一滴的又落出来,她的手早就发涩了,用手指肚儿来抹我的泪珠儿,她满嘴没了牙,嘴唇早就塌陷下去,窝在嘴里的舌头一耸一耸地,说,哭啥啊,抹得能好看的脸,哭脏了,就不俊了……她越是这么说,我的心就拧着难受与酸楚,泪,就流得很急,于是,她也转过头,用袖口不停地擦自己的泪。

在她心里,一直一直,我就是姐妹中间最俊的那一个,虽然我没有姐姐们漂亮;一直一直,我就是她最牵挂的那一个,虽然我一直幸福成长,只是,在有我的地方,总能时隐时现地有她的呵护与关爱,八岁之前是这样,八岁之后,依然这样。

她今年八十八岁了,还是会踮着小脚乘着晨光走进田地里,从叫芝麻的植物上摘下一片又一片叶子,然后洗净择好摆放在小竹筐里,等我归来。她就是我妈妈的妈妈啊,这个比妈还要亲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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