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儿女移平的山峦般的父亲
他胸中的重峦叠嶂,壮阔山河,在我们的不经意间,渐渐被磨成了一块平整无奇的土地。
爸爸狂打我的手机23次
爸爸给我打电话时,我正在和一个重要的客户谈合约,公司的大小领导统统到场压阵,每个人的脸色都绷得紧紧的,其重要程度可窥一斑。
我的电话铃声就这么突如其来地响了,在像丧礼一样肃穆的会议室里,又清脆又突兀。领导的目光刷刷地扫过来,震得我心中一慌,我连忙挂断电话。还来不及缓口气,铃声又尖锐刺耳地响了起来,还是爸爸。大领导的脸色明显不悦,我尴尬地笑笑,再按断了电话。我把手机设置囝静音,可爸爸的电话连续不依不饶地拨打过来。来电显示一直亮着,旁边的领导推下了眼镜,意味深长地说:“你去接下电话吧,万一家里有急事呢,可以理解的。”
我如逢大赦,握着手机冲到走廊里,低头一看,整整23个未接来电。我回拨过去,爸爸的声音又急又亮地喊:“你那个姓曹的高中同学承包了一个水利工地,你去找他说说,让我去工地做施工员。”
我一听,无名之火噌噌地冒了上来,这是顶重要的会议啊,大小领导都在,万一我给领导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呢?我几乎是气急败坏地低嚷:“你是没饭吃了还是没衣穿还是没烟抽?家里的钱不够你用么?”
一气之下,就关了机。
再进去,领导的脸色黑沉沉的,气氛僵冷地熬到了会议结束。我一肚子火无处发泄。下了班就赶去了娘家准备秋后算账。冬日下午五六点,天已经黑了,爸爸妈妈就着暖炉边吃饭边看电视。
弟弟定居美国,要负担一对双胞胎子女,工作辛苦,根本没时间给家里打电话。爸爸对此颇有微词,我常常用一句话截住他的牢骚:“他在E-mail里说了无数次,说现在正是他面临着升职的最重要时段,所以常常加班,打回家的电话就会少了。”
看见我,爸爸的脸色不太好,而我更是生气。当着妈妈的面我就质问:“就你那点小事,至于要我立刻接电话么?你就不能再等一下么?我肯定会打回来的呀。你知道那时候我在干什么,我在跟客户谈几千万的订单!差点就黄了,你知道不知道?”不管不顾,一通话让爸爸脸色发白,半晌后才悻悻地说:“是啊是啊,只有你们的事才重要,我们老家伙的事情就不是事。”
我愤怒地看着爸爸,决绝地说:“以后家里钱不够你告诉我,但工作的事,不要再找我了。”
爸爸气得手发抖,转身就朝里屋走去。妈妈要我坐下吃饭,我也实在没胃口,冷着脸离开了。
60多岁的工地施工员
我们家,妈妈就像个报警员,但凡在我上班的时间来电话,绝对为了爸爸的事情。妈妈这天举着电话神神秘秘地跟我说:你爸爸跟隔壁的老王出去擦皮鞋了。”我听完浑身一个激灵,几乎对着电话咆哮:“你怎么不拉住他!”
我风风火火地冲上街云,挑着人多的地方找擦鞋匠。他和王叔叔坐在步行街口上,两个人谈笑风生。我冲过去,爸爸挑了下眉毛有些意外地问:“闺女,你怎么来了?”
我一把扯住他说:“走,跟我回去,上大街上擦皮鞋,不觉得丢人现眼吗?”爸爸一听气得发抖,眼睛瞪得溜圆:“不用你管。”我低着头,恳求道:“咱们回去吧,你让我同事怎么看我,要让爸爸出去擦皮鞋?”
爸爸坐在小板凳上,像只泄气了的皮球,他喃喃自语地说:“你们的面子重要,你们重要……”
那天后,爸爸没有再打过电话给我,他本来就很少打电话给我。一直过了很多天,妈妈忽然火急火燎地说:“你爸爸上工地干活去了,他不许我告诉你,可我担心。你偷偷去盯一下,可别有个万一。”
我挂掉电话,又气又急,然后是沉默,最后却成了担心,爸爸去了一个平整土地的工地做施工员,但是他已经六十多岁,而且在家处了一年,还能适应那种高强度的工作么?
施工员的工作非常辛苦,爸爸又是一个认真负责的人,有时候,干力气活与泥工的技术活儿的人少了,他也会去帮忙的。
工地在市郊,我那天下班时就开车绕了过去。夏天的白昼很长,工地的收工时间会很晚。我将车停在工地的马路对面,遥遥地找爸爸的身影。一眼就看见了,那么大的工地里,只有他有着半白的头发。前几天一直下雨,工地全是泥,我看见他穿着高筒的水靴,双腿已经陷进泥里一半了。他正在与挖土机里坐着的师傅大声地说着什么,手指一直指着,挖机师傅伸出来半个头,频频地点着头。
挖机开始工作了,砌石头的师傅又叫了爸爸。爸爸穿着水靴,艰难地走过去,然后亲自示范了那些圆形石头的砌法。石头太圆,他的手没有了年轻小伙的力气,眼看着那石头就滚下来,我的心顿时提了起来,扭开车门就想下车去。幸好旁边的砌石头的小伙子眼明手快,伸出手来一把抵住……
我惊出一身冷汗,心跳怦怦加速,我暗暗下了决心,不管用什么办法,一定要把他哄回家去,不能再干这么危险的事情了。
他那些得瑟的事情无处叙说
天暗下来,工地终于收工。工人们一窝蜂地去工棚里吃饭。而爸爸还在工地上走来走云——他在了解每道工序的进程,并且将一散乱的工具归拢在一块。
这是我第一次看他工作,内心复杂至极。工地亮起了白炽灯,他花白的头发被映得越发白亮,脸上的每道皱纹都清晰。我只记得以前他都很高大,我骑在他脖子上越过人群能看见好远的地方。现在的爸爸佝偻着,就像是缩水了一般,我的鼻子陡然一酸,心里像被细针一样密密地扎了。
当爸爸终于走出来时,他已经换下了水靴,但衣服上斑斑点点的黄泥非常显眼。马路上几个零星的行人,一看见爸爸,一脸嫌弃的皱眉,远远地避开,仿佛爸爸是一个精神病老头。
我按响喇叭,爸爸惊喜地走过来,我打开副驾那边的车门,他却指指到处是黄泥的衣服与鞋子,说:“我还是坐公交车回云,弄脏你的车。”
我大声说:“怕啥呀,车就是给人坐的呀。”
爸爸问:“来了多久了?”我说:“有一会儿了。”然后想了想说:“我看见你砌石头了。”爸爸尴尬地笑:“手上的劲头小多了,比不得年轻那会儿。”
我忍不住脱口而出:“你也知道自己不年轻了呀?你看看你现在,又不缺钱,何必来干这么累这么危险的工作呢?”
也许是因为气氛好,也许是爸爸感动于我来接他。他意外地没有生气,而是自豪地说:“这个承包工地的老板什么也不懂,连红线图都不会看,那些干活的技术工其实也是一知半解,我这个有经验的老头儿,可是整个工地的主心骨。”
我一愣,爸爸年轻时随着县里的建筑队游击队走全国各地,很少在家。我们姐弟都不亲近他,家里大事很少过问他的意见,弟弟一脚踏入大洋彼岸的土地,爸爸才知道他去了美国。
爸爸自从退休后,不懂得做家务,他外表状似冷漠,性格内敛,也不擅长和我四岁的孩子逗玩,经常被我妈呼来喝去地责备着。每次吃饭,他喝半杯小酒,找我们聊开地上的往事或者国家大事时,我和老公都会默默地逃开。他只能举着小杯子静静地喝两口小酒,然后是漫长无期的沉默。
他以前走南闯北,他做过的那些或自豪或得瑟的事情,到现在都无处跟人述说。爸爸心里的落差一定是膨胀到顶点。可我却一直都忽视了他。
他一直是那么严肃,话少的陌生人
那个工地六个月后完工了,而在全市的工地评选中,竟被评为示范工地。经常和市府机关打交道的我早已经不屑于什么评奖之类的活动,因为知道背后太多内幕。爸爸兴奋不已地告诉我这个消息,我脱口而出:“不会是老板塞钱得来的吧?”爸爸勃然大怒,他在电话里怒喝:“你从来就不信你爹。”马上挂断了电话。我再拨过去,电话已经关机。
晚上又回家,妈妈悄悄地指了指卧室,我硬着头皮推门进去叫了声:“爸,还生气呢?”爸爸的身体朝里一翻,不愿理我。我站了半天,撒娇般地推了推爸爸:“爸,我也就是开一句玩笑,你知道,现在政府机关的评奖,真的是一包假。”我30多岁,第一次冲爸爸撒娇,心里满是莫名其妙的怅然。
爸爸的身体动了动,但依然没说话。我只得再接再厉:“爸,那你明天带我去看看你负责的那个工地呗,让我看看示范工地是什么样的。我长到34岁,还真没看过爸爸负责的工程呢。”
爸爸冷哼一声:“有什么好看的,你们这些大学生,哪里还看得上我们这些土包子做出来的工地。”
我认真地说:“我和弟弟从小特别想去爸爸工作的地方看看,可是你总离我们这么远。现在终于在家门口做成了一个工地,当然得去看看啦。”爸爸有些动容,他从床上翻身而起对我说:“那明天一早就去看?”我点点头:“我明天一早来接你。”
第二天去接爸爸的时候,他穿了一身中山装站在门口,显然是早早就在等我了。就算是心中有了隐约的期盼,但我见到那块平整的土地时,心中还是非常惊讶。漂亮的石边,一块块地砌上来,平整得像一整块,而地面更是水平得像一块篮球场——但其实又还是泥地。
我真心地夸着爸爸:“我不懂得土地的平整有什么标准,但是我这个外行人一看,真是漂亮极了。”
那已经是南方的冬天,湿寒沁骨。他兴致勃勃地跟我说年轻时走南闯北的见闻。我从来都不知道他原来是那么健谈的人,他一直是那么严肃,话少的陌生人。我的眼泪哗地流下来。都说来日方长,可一恍,几十年的时间就轰轰烈烈地错失了。他胸中的重峦叠嶂,壮阔山河,在我们的不经意间,渐渐被磨成了一块平整无奇的土地。
爸爸看见我哭了,惊讶地问:‘你怎么了?”
我赶紧擦掉眼泪:“没什么,风太大了。”
我跟上他:“在新疆你们是不是像书上说的那样,中午吃西瓜,晚上围着火火炉烤火?”
爸爸,我还有好多好多的问题要问你。我要跟着这些问题,陪着你走遍你曾去过的江西、上海、甘肃、新疆……走遍你生命中的山山水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