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叫一声爸
她自小天资聪颖,从上小学起,她的各科成绩就在班里遥遥领先。老师们常常拿她的优秀激励那些聪明顽皮不愿用功的男生,不甘心服输的男生们开始暗暗用功,但成绩一出来,分数总也无法超越过她,气得这些男生干着急没办法,只能眼看着她一骑绝尘而在后面苦苦追赶。
那时的她真的非常得意,在班里她是骄傲的公主,很少和别人说话,回到家里却和当教师的父母打成一片,或者一起下棋,或者比赛歌声……在学校中沉默寡言的她嘴巴变成了机关枪,有时她大声嘲笑班里的那些男生,父亲则会反唇相讥道:我看你的性格也像个男孩子……她就会追得父亲满屋跑。安静下来时,一家三口各看自己喜爱的书。她知道,正是智慧开明的父母给了她聪明的头脑和科学的学习方法,才使得她在学习功课时感到如此轻松而又快乐!
自她上中学起,瘦弱的母亲开始疾病缠身,满面愁容的父亲只能带着母亲四处求医问药。在她初中三年的记忆中,家中总是弥漫着一股浓烈的中药味道,往昔的温馨和快乐仿佛熬制中药时飘起的袅袅烟雾,变得虚幻而又遥远……
初三下学期的一天晚上,她放晚学回家。刚走到家门口,无意间听到父亲和母亲正在探讨她的升学问题。
父亲对母亲说道:让孩子直接考中专吧,上师范学校费用少一些,还可以尽快回来参加工作,也方便照顾你!
母亲说:那怎么可以呢?孩子的成绩那么优秀,上中专可惜了,应该让她上高中考大学。不能因为我的身体耽误孩子一辈子啊!
想什么呐!你安心养病!再说了,只要她想上进,工作以后还可以参加自学考试,考研究生呢!父亲竟然轻松地笑了一声。
这就是那个一直口口声声支持鼓励她考名牌大学的爸爸吗?她感觉父亲是那么虚伪,眼泪“吧嗒吧嗒”地落了下来。
父亲显然听到了门口传来的抽泣声,他打开门,看到了一脸泪痕的她。父亲和母亲尴尬地对望了一眼,在她泪眼的注视下,父亲慌乱地说去给她准备夜宵。
从那一刻起,她不再喊那个原来最崇敬的人为“爸爸”,也很少再和父亲说话。她突然冷漠的态度显然震慑了父亲,他从此再也没提她考中专的事,忐忑不安中她顺利考上了一所重点高中。
上了高中后,母亲的病情逐渐稳定下来,虽然不能上班,但已经可以在家料理家务,家中重新有了久违的欢笑声。只是这笑声大多来自于她和母亲,父亲最多只能算是一个陪笑者。恨屋及乌,有时她甚至想:父亲真是没用,母亲生病的那三年,他竟然把家庭生活搞得冷冷清清一团糟;而一旦母亲身体恢复了,快乐又重新注入了这个家庭。她开始有意冷落父亲,她和母亲聊学校里发生的趣事时,父亲讪讪地凑过来搭一句话,她立刻噤声,或者装作没听见,继续和母亲说笑。父亲的脸像一片叶子从夏天来到了秋天,马上变得黄而灰暗。
母亲看不下去了,开始数落她,她很执拗,就是不愿和父亲和解。三年间,她刻苦学习,最终如愿以偿考取了一所名牌大学。而在这几年里,原本风趣、幽默的父亲在她面前表现得就像是一个犯下了滔天罪行的人,始终战战兢兢、唯唯诺诺。在母亲的劝说下,她最终同意让父亲送她去上大学。
父亲买了两张硬座车票。在火车上,她看到车厢里挤满了男人们,空气中散发着呛人的汗渍味、烟味,她一阵反胃,皱起了眉头。父亲显然注意到她脸上表情的变化,他让她等一下,一会儿,他就补了一张卧铺票回来:你到卧铺车厢里睡一觉,明天天一亮就到学校了!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她鼻子一酸,父亲还是爱她的。看到她站在原地不动,父亲急切地问: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她终于开了金口:要去你去吧!我呆在这里就行!
这孩子,脾气真犟啊!这里都是大男人,你不适合呆在这里,听话……
要不这样?我在卧铺车厢睡上半夜,到零点时,你叫我。下半夜你到卧铺车厢里休息!
望着她坚定的眼神,父亲无可奈何笑了笑,点了点头。
那一夜她睡得很香甜,梦中,又回到了童年时代,她和父亲在雪地里打雪仗,她扔的一个雪球不知道怎么搞的,一下子就把父亲打倒在地……她吓得醒了过来,天已经蒙蒙亮了!她匆忙跑到硬座车厢里,父亲正挤在人堆里打瞌睡,过早长出的白发,在他头上下了层雪……父亲真的老了,一股巨大的悲怆感从心中涌到鼻腔里,她有了一种想哭的冲动……
大学毕业后,在老师和同学们惊诧的目光中,她毅然选择了回到家乡一所中学任教。这样,她就可以在每个周末回到离学校30里的家了。她依然只和母亲亲热,当然也没有以前那么排斥父亲了,只是还不会主动和他说话,也不叫他一声“爸”!
初冬的一个星期天下午,她和母亲聊完家常,吃完母亲包的饺子后,准备到学校去。此时虽然已经立冬,但天气还很暖和,爱美的她还穿着裙子。临出门的刹那,一直沉默不语的父亲抬头望了望昏黄的天空:这天怕是要变冷!你带上棉被吧,衣服也要穿厚点。她狠了狠心,装作没听见,坐上公交车走了。
第二大上午,父亲的话灵验了,天空果然下起了鹅毛大雪。还好,宿舍里还有一件稍厚点的衣服可以御寒;让她头疼的是,她现在盖的还是一床薄被子,今年母亲为她缝制的两床厚棉被都在家中。外面下着大雪,自己还要给学生上课,怎么回家拿被子呢?
课堂上不断打着喷嚏的她,引来学生们阵阵善意的笑声,尴尬中,校长跑过来喊她:你快出来看看,谁为你送棉被来了!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远远地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身材矮小的父亲背着棉被,宛如一只蜗牛。她一下子哭了起来。校长笑了:我替你上着课,你快领着老人家到食堂吃饭吧!
看到父亲耳朵冻得红红的,她在宿舍里翻箱倒柜找到了去年买的一副耳焐子,递给了父亲。父亲说:你怕冷,留着自己戴吧!她硬塞到了父亲的怀中……
一周后,父亲出了车祸。在一个十字路口,他被一辆摩托车撞倒了,所幸伤得不重。
她到医院里探望父亲,一路上在心里埋怨着父亲的不小心。在病房门口,她看到父亲手里拿着那副耳焐子在傻笑。母亲指着父亲的额头责怪他:你这个老东西,这两天天这么暖和,你戴它干什么?要不是戴着它,车喇叭的声音你能听不到?你能被车撞着吗?你就这么大出息啊?不就是自己的闺女给你买了一副耳焐子吗……
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泪哗啦哗啦流了满脸。小时候,她最爱吃冰棍,总缠着父亲给自己买。那时候,由于经济条件有限,为了延缓冰棍融化的速度,卖冰棍的小贩都是用白色的小棉被包裹着冰棍放在一个小箱子里。她想,这十几年来,父亲的爱就如同那洁白无瑕的棉被,而自己就是一只拒绝被温暖和爱融化的冰棍……
她来到父亲的病床前,哽咽着叫了一声“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