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怕,有我
利泽镇是一座古镇,镇不大,后来乡镇合并,利泽镇就成为利泽社区了。
50年代中期,在利泽镇只要提起唐春秋这人,几乎无人不晓、无人不知。当年,唐春秋本人没有什么值得人们口口相传、笔墨炫耀的,凭着祖上留下的沿街几间店面房,惨淡经营着一些营生,不富不贵。他的出名是因为他的三个女儿。
说到他的三个女儿,年龄之间相差一岁,可谓美貌与智慧并存,成为利泽镇及其周边地区年轻人爱恋的对象。但姐妹仨性格迥异,大姐内向善良、二姐外向泼辣、小妹温婉可人,到了婚嫁年龄,说亲托媒者络绎不绝。
那时女孩子出嫁早,唐氏三姐妹分别都在20岁那年嫁了人。
大姐二姐都是媒妁之言、父母做主,嫁作他人妇,唯独小妹“叛逆”,自由恋爱。
大姐嫁了一个高干子弟,一时间,唐春秋这个小商人也因为是某高官的亲家,脸上光彩无限。每次大姐回娘家,都是夫妻双双把家还,大姐夫的轿车就停在唐家老宅不远处的弄堂口,大姐夫绅士般为大姐拉开车门,并携手走过利泽小镇,那份荣光与幸福不知羡煞了多少躲在窗户后面偷瞧的、街头巷尾追随的眼眸。
二姐嫁了一个富商的儿子,夫荣妻贵,加上她那性格,在娘婆二家中的地位就是核心人物,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时间不久,二姐就跟着夫婿进出商场做生意,聪明的她很快就掌握了生意场上的那些套路,在商战中表现得八面玲珑。唐春秋的生意随之也空前好起来,人们都说他是沾了二女儿的光。
相比,小妹嫁得有些寒碜,跟了一个穷教书匠。实际来说不是嫁,是私奔。
小妹和教书匠相识有点传奇。小妹19岁那年仲夏的一天傍晚,路过一所小学时,好好的天气,顿时阴云密布、电闪雷鸣,顷刻间暴雨倾盆,那个大雨下得昏天黑地。小妹猝不及防,躲进了就近的一所学校。
这所学校是由一大户祠堂改建的,但基本维持了原貌,层层递进的房子,一眼望过去,就像老巫婆邪恶的眼睛,阴森恐怖,尤其在那大雨瓢泼的光景,更显诡异。
正当小妹惊恐地抱膝躲在被风雨吹打“吱悠吱悠”作响的一扇门后嘤嘤哭泣时,一位面容清瘦书生模样的年轻人站在她面前:“小妹妹,别怕,有我呢。”
小妹满脸梨花带雨的样子,想也没有想“噌”地一下站了起来,一把抱住这位书生:“我好怕,别离开我。”
“不怕不怕,有我。”书生轻轻拍抚着小妹的后背说。
那天的雨,好像存心要留住小妹似的,不曾间歇地下了一夜,小妹和书生在祠堂里整夜长话不眠。
书生原来是一个孤儿,在乡邻资助下上完高中,高中毕业后就在这座祠堂小学做了一名教师,没家可回的他以校为家,住在祠堂里。
一夜的相守相依,相约厮守终生。
从此,小妹不见媒人介绍的任何人。父母问其原因,小妹总说:“不嫁。”但小妹隔三差五就去祠堂小学为书生洗衣服、做饭。次数多了,就有闲言碎语传到唐春秋耳朵里。
唐春秋无法阻止小妹去见书生,就去找书生的麻烦,说书生诱拐小妹,让他主动退出,不然吃不了兜着走。
谁知小妹知道唐春秋去恐吓书生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不管不顾住到书生那里。好在校方保持沉默,没有对书生怎么样。
但唐春秋做得有点狠,不仅不准小妹再踏进唐宅半步,在立遗嘱时,还将老宅那几间店面房都分给了大姐二姐,一间也没有分给小妹。小妹为此伤心了一阵,书生就安慰小妹说:“有我,什么都会有的。”
小妹很快就释然了,她相信只要有书生,什么都会有,书生就是她一生的依靠。
唐春秋也因这三个女儿一时名声大噪。
三个女人,三个家庭,演绎着各自的故事与人生。
在那场“史无前例”的文化运动中,大姐的公公成了“反革命”进了大牢,大姐夫不肯画清界限被株连,游街批斗,下放农村,终因不堪忍受 “折磨”,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他悄然爬上他下放的那个村庄最高的一座山,跳了下去……
数月后,利泽镇上出现了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看见男人就撩起她的上衣,露出圆润雪白的乳房,那就是唐家的老大。
小妹见到大姐这样,常常从噩梦中醒来,紧张地问书生:“你不会哪一天也像大姐夫一样抛下我不管吧?我怕。”
书生坚定地说:“不管遇到什么困难,我都不会离开你,让你担惊受怕!”
二姐30岁那年,丈夫患病卧床不起,整整五年,花去万贯家财,也没有留住二姐夫的命,终于人财两空。
就在二姐夫走后的半年,唐家老宅弄堂口那里,每晚就会搭起一个简易棚,一位妇人在那里守着一个火炉,吆喝着,做着夜市中的小买卖,那就是唐家老二。
每晚小妹都会站在远处看一会儿二姐,眼里噙着泪。书生总会站在她身后,揽着她的肩:“不要担心,都会好起来的。”那个时候,小妹顺势靠在书生怀里,觉得很踏实,很幸福。
最让小妹难忘的是生孩子。小妹生了三个孩子,每次小妹要进产房的时候都紧紧拉住书生的手不放,说:“我怕——”
书生说:“不怕,我在外面等你,坚强些。”说也奇怪,只要书生说“不怕,有我”,小妹就会觉得肚子不痛了。
风雨几十年,书生的这句“不怕,有我”,支撑着小妹走过曾经的坎坷和挫折。
光阴匆匆,转眼,孩子们羽毛丰满飞走了,书生也从教师岗位退了下来,书生有些落寞,有了叹息。
小妹将书生的头揽在怀里,抚摸着那满头白发说:“不怕,有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