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学校毕业，被分配到一家精神病医院工作。

一天傍晚，我踏着厚厚的积雪去上班。清点病人数是交接班的一项重要内容，当我细心地数到新病人病房时，只见墙角有一个病人霍地站了起来，冲着我又惊又喜地叫道：小雪！我吓了一跳，病人已经来到我面前，大睁两眼盯着我看，脸上的欣喜却瞬间消失了，黯然神伤地喃喃自语道：小雪，小雪，你在哪？接着他又转身扑到窗口，对着窗外大叫起来：小雪，你在这里呀，快来快来。嘻嘻，你这个小丫头，真够调皮的。他把两只手臂伸到窗外，说：来吧，哈哈，别躲了，别躲了。

我怔怔地看着他，眼前的这个病人是这样的年轻，衣着也很时尚，完全是现代女孩子追捧的那种偶像派人物。可是，到底是受到了怎样的刺激，致使他变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呢？窗外，除了几棵枝杈压满积雪的松树，啥都没有，哪里会有他要找的人呢？ 我满心难过。

翻开病历才知道，这个病人名叫安源，还有半年就大学毕业了，他不停呼唤的那个小雪是他的女友，因遭遇车祸，就在前一天，离开了人世。那天飘了一天的雪花，晚上还没有停的意思。安源和小雪看完电影出来后，已经深夜，天气很冷，路上几乎没有行人，但漫天飞舞的大雪却给这对甜蜜的恋人带来了火一般的激情。他们时走时闹，时跑时跳，那个开心的劲呀就甭提了，全然不觉一场灾难正在向他们悄然降临。就在他们拐过弯快要到学校的那个路口时，一辆大货车突然呼啸而至，走在路边的安源被小雪猛推一把，跌倒在地，等他反应过来迅疾回过头看时，女友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殷红的鲜血正不断地涌出，染红了身下洁白的雪……看着病历，我禁不住泪满眼眶。

安源的病可真不轻，整天不停地对着窗外喊叫：小雪，小雪。喊得声嘶力竭，喊得心撕肺裂。他时而狂躁不安，时而惊恐万状，时而悲痛欲绝，拒绝进食进水，也拒绝一切治疗。看着他如此承受病痛的煎熬，我们医护人员真是心急不已。实在没办法，我们只好把他用安全带固定在床上，强行给他输液打鼻饲。过了几天，安源的病情总算有了些好转，我们这才松了一口气。可是，安源的情绪还是低落。在病区的活动室，我们每天都组织病人打牌下棋看电视，气氛比较活跃。然而安源对这些活动没有丝毫兴趣，目光冷冷的，固执地盯着窗外。可我总相信安源不过是受了一时的刺激，只要把心中的苦痛倾诉出来，病就一定能够得到痊愈。于是，只要一有空，我就主动找话题与他交流，希望通过语言对他进行心理治疗。但安源根本不领会我的好意，看都不看我一眼，一言不发，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这个人啊，简直是一只坚固的茧，把自己紧紧地缠绕起来，紧紧地束缚起来了。我想，我一定要想办法打开他禁锢的心灵之窗。

后来，我从安源的父母那里得知他特别爱好书法，于是，我就让他们带来安源在家使用的毛笔，并买来宣纸。接着请求科主任为他腾出一间小库房，抬来一张桌子，临窗放好，这样一布置，还真有点像书房的样子了。当我饱蘸笔墨铺好纸，用鼓动的目光看着安源时，他竟然真的接过笔，开始挥毫泼墨，随意挥洒起来。在医护人员以及其他病员的一片赞叹声中，安源的脸上渐渐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我不懂书法，可我觉得安源的字写得确实非常美，或端庄秀丽，或纵横奇倔。他写的每一个词，每一句话，总是离不开一个“雪”字。我当然理解他的心情，所以并不加以询问。我自作主张从书店买来两本毛笔字帖，同时还给他找来厚厚的一沓报纸。安源见了显得异常兴奋，一迭声地说谢谢你。我开玩笑地说：不用谢啦，我可是有目的的哟，把你的墨宝送点给我，今后你出名了，我还能发一笔大财哩，怎么样？看我多有经济头脑呀。安源听了竟然朗声大笑起来，连说没问题没问题，将来呀，包你能够发家致富，单凭我的一幅字画，别的不敢说，给你换个小轿车是没问题的，哈哈。看着他谈笑风生神采奕奕的样子，我欣慰地笑了。这下好了，总算雨过天晴了。

春风送暖，大地复苏的季节，安源终于迎着朝阳走出了医院的大门。后来他在几次来院复诊时，都会带些书法作品给我。有一次在深秋时节他又来复诊，偏巧我回老家看望父母没有见到他，安源便托人把书法作品转交给我，还给我留言，并留下了电话号码。由于我琐事繁忙，心情也不是很好，竟然忘了给他回个电话。再后来过了好长时间，直到春节过后，我才忽然想起安源已是很久没来复诊了，于是赶紧找出号码，电话打了过去。

接电话的是他的父亲，老人无限悲痛地告诉我，他的儿子在不久前，已经永远离开了他们。那是一天夜里，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安源什么时候离开家门他们全然不知，待他们找到他时，他已经漂浮在结了冰的河面上，身上盖着一层厚厚的积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