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疼爱我的人,入土为安
,却缺乏应有的温度。在我魂不守舍工作的某个时刻,我的亲人和族人,正默默地掘出一方坟墓,将我已逝的外婆下葬。
我常自负满腹锦绣文章,口是心非或真心实意地对不同的姑娘说过无数动听的情话,也写过诸多有力、乏力、应景的文字。但对于我最亲的外婆,却从未着一字。或许情到深处是无言。
外婆是灰色的。灰色斜襟夹袄或者大衫,灰色布鞋,踮着裹过的小脚,操劳一生。从未去过县城以外的地方。多年以后姐姐与姐夫在京城定居。多少次想带外婆去看看。阴差阳错不曾成行。子欲养而亲不待,悲夫?
我与姐姐童年的多数时间,在外婆家度过。以至到了学龄,父亲接姐姐回去上学时,姐姐像看到生人般躲在外婆背后。彼时,尚是青年的父亲,伤心不可自抑。
童年的记忆,其实是艰涩的,缺乏应有的色彩。粗茶淡饭,菜园子里新摘的黄瓜、豆角或茄子。平心而论,外婆厨艺并不出色。那些家常菜,却仍在多年之后魂牵梦萦。后来的我胡吃海喝,却再也没有在一家高档或廉价的餐馆,吃出过那些味道,那些粗粝的温暖。
于人生建设上,外婆并没什么大道理教我。都是些粗浅言语,多年后几乎全部忘却。可我仍认为,正直、善良、真诚、热情、友爱、悲悯,我多数的人生观与价值观,已于那时树立,并被固执坚持至今。
后来,我远离家乡,远离外婆。开始读书,被国家教育与社会教育合力琢磨,与童年时的院子渐行渐远,也与真正的自己渐行渐远。愈发稀少的画面中,在洒满阳光的院子里,我坐在外婆身边,细心地为她掏耳朵。这画面时常抚慰我日渐匮乏的心灵,让我觉得还有那么一些时刻,我为外婆曾做过什么。
2008年,我大学毕业,以爱情与责任之名,舍弃可能的光明前程,奔赴陕西小城汉中。开始艰难地平衡工作、生活与爱情,一切未步入正轨。接到外婆去世的噩耗,在城固采访归汉途中。谈笑风生中,突然一言不发。下车回家后,大放悲声,眼泪滂沱。
回到千里之外的村落,外婆已经入殓,棺木上挂着黑白遗像,依旧对我慈祥微笑。跪在灵前的时候,我却哭不出来,只是心里的某个地方缺了。这世上最疼我的人已经去了。阴阳殊途,从此两隔。
外婆去世几个月后,姐姐顺利生产,外甥女璐圆,在她的外婆也就是我母亲照料之下,开始自己的童年。命运就是如此盘根错节,生命之途生生不息。只是我不知道,生在京城的她,将来成人之后,会如何怀想她一口乡音的外婆?
外婆去世后,生活依旧。这世界充斥太多生离死别,只有当事人才感受得更铭心刻骨。去年4月,我苦心经营四年的感情破裂,感觉自己落入一个巨大的深渊,几欲轻生。这样的时刻,家人是从未知道的。酗酒、绝食、失眠、颓废,在我租住的房间里,睁着眼睛,从一个个夜晚,迎来一个个清晨,身体与灵魂里,充满戾气与腐朽。
在某个凌晨朦胧睡去的光景里,我依稀看到外婆推门进来,看到我躺在床上的样子,轻轻叹气,转过身蹒跚离去。那眼神中的哀怜、失望与心痛,让我永难忘怀。睡梦中我清晰地喊“姥”,然后醒来,嘴边还留着长长的尾音。第二天,我开始整理行囊,回归我从未生活过的郑州,开始新的生活。
对于我,外婆曾有过怎样的期冀,她生前从未提及。但我知道,她大抵是希望我早日成家,安稳幸福。
我隐约知道自己的人生,要走怎样的道路。我的梦想,也从没有向外婆诉说。但那些基本的道理,始终在我心里。我清楚地知道,因为自我、不羁、随性、放浪、少争的个性,我的人生会平添许多波折,潜意识里,我甚至希望自己饱受磨难,然后才是积淀与作为。
现今的世界,与外婆在世时,已有太多变迁。但无论如何,我始终相信人性中基本的亲情、友爱与道义,相信会有一位美好的女子,入我家门,与我厮守,在归乡的日子里,一同洒扫外婆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