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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过继的二哥回来了

发布时间:2021-11-21 11:55:20

二哥在我家的地位很特殊,他是家里的一分子,却只在家里待过三,然后,过继给大伯。

一共三个孩子,大伯要一个儿子,说死了要有人打幡。大伯不能生育,三十多了还没有子嗣,要弟弟家的一个孩子是理所当然的。大哥已经八岁,懂事了,哭着喊着不离开家,我是女孩子,刚刚几个月。如果过继,没有比二哥更合适的了,何况,大伯喜欢二哥,说大哥心眼子太多。

二哥就这样离开了家,跟着大伯去了新疆。那时大伯在新疆油田上,风餐露宿,条件十分艰苦,而我和大哥在上海的洋房里。从此,命运各自不同。

二哥一去十年,十年之后,十三岁的他出现在上海,当他穿着胶鞋站在打了蜡的木地板上时,连一向总念叨二哥的妈都觉得这个孩子的出现是那样突兀。是的,他与这个家已经格格不入。

他完全是一个叛逆少年的样子。

他学习差,学会了打架抽烟,在大漠里呆得像个野人。大伯身体不行了,他来找父亲要钱,而他却固执地不肯叫父母一声爹妈,只是说:“拿钱来,我们有急用。”

这就是我的二哥吗?

一起吃饭时,母亲把红烧肉夹到他碗里,他亦不说谢谢,头也不抬。他吃饭的声音真大,十八岁的大哥说:“你怎么好像乡下人,吃饭呼呼的?”

他推开碗就走了,头也没回。

他跑到上海火车站,他扒火车回了新疆。

父母急着去找他。

那是他过继给大伯后我第一次见到二哥,与风度翩翩的大哥比较起来,他简直是一个乡巴佬 。

半夜里听到父母的叹息,他们说,没想到二哥变成这样,想当年,他多可啊,三个孩子中,他长得最好,而且三岁就特别懂事了,他们好像后悔把孩子过继给了大伯。

后来他们一起去了一趟新疆,带去了钱和好多东西,他们给二哥买了上海最时兴的服装,他都没有穿,还是穿着有窟窿的牛仔裤。

又五年过去,十八岁的二哥再次出现在客厅里。

这次是大娘带着他来的。

大娘说,给他办个上海户口吧。那时,大哥去上海交大读书了,而且已经考取了出国名额,我也在上海的重点中学,只有二哥,吊儿郎当的样子。他说,他根本不想上大学,但大伯大娘却想让他回上海。养育这么多年,他们倒想让他回来,大伯说:“我要了他,却没有培养好他,耽误了他,所以觉得对不起他。”

二哥却从来不这么想,他说:“我更喜欢新疆,上海这种地方,小家子气。”

他还是回去了,当了一个石油工人,打井,在野外,晒得人贼黑,寄了照片来,没人能认出那是与我们血脉相连的人。

三年之后,我考取复旦,父母为我庆祝,在上海的老酒楼里大摆宴席,当然也告诉了大伯和大娘,还有我的二哥。

他们都来了,他更黑更瘦了。在饭桌上,他沉默着,与整个环境格格不入。大哥出国了,父母都是大学教授,只有他,一个没读完高中的人坐在角落里抽烟,是那种新疆特产烟,十分呛人,父亲说太呛了,他掐了烟,一个人到了露台上。

“二哥!”我叫他一声。

他的背影好孤单,他回过头来了,我看到,他的脸上挂着眼泪。二十一岁的二哥,已经与我们有了天壤之别。

再次见到二哥是在新疆。

他结婚,我们全家都去了。新娘是当地的一个女孩子,人很漂亮大方,就是不会说汉语,二哥开心地忙活着,那是我第一次看他笑得那么开心,有了爱情的二哥,已经摆脱了少年的忧郁,我送了嫂子一副珍珠项链,送二哥一颗水晶心。我和二哥的感情,在我们家应该是最好的。

他婚后不久,大伯大娘就全中风了,日子可想而知。伺候了三年之后,大伯去世,父亲就想让二哥回上海,通过朋友可以把他的户口调回来的,但大娘和二嫂却不愿意回来,新疆已经与他们血脉相连,所以,他拒绝了。

一年之后,大娘也离开了人世。父母积极动员二哥离开新疆。

二哥说已经对新疆有了感情,还是在新疆生活下去吧。

几年之后,我毕业也出了国,父母身边没人了,二哥常常过年过节往上海跑,他还是不张口叫爸妈,依然那样沉默寡言。不久,父亲出了车祸,母亲打电话去,让他回上海。

我的嫂子,他的妻,跑来侍候父亲。他把在油田上的工龄买断了,然后在上海重打锣鼓另开张。

难度可想而知,他已经快三十岁了,而且没有学历,英语又不行,先后找了几份工作都不如意。但他一直照顾得父母极好。父母说,最没有疼他,但得到他的照顾最多。这话大哥自然不爱听,父母在上海有一套三十年代的老房子,值几百万吧,上海的地价越来越珍贵,大哥给我打过电话,说二哥最有心计,肯定是惦记上这房子了,够他吃一辈子的了。

这话我没告诉过二哥,因为我知道二哥不是这种人。但父母却对二哥越来越依赖,他离开一会就问:“你二哥去哪里了?”

我很感谢二哥在父母最不行最需要人的时候回来了,当然,我也曾想过,二哥是不是为家产回来的?后来证明,我这么想,是对二哥的污辱和亵渎。

几年后,父母因病去世了,我和大哥都回来奔丧,大哥已经在澳大利亚娶妻生子,我也拿到了美国的绿卡。大哥说,算了,房子肯定是你二哥的了,他也伺候了爸妈这么多年,给他算了。

我也同意这个说法。

让我们吃惊的是二哥根本没有这么想过,他已经办好了回新疆的手续,因为嫂子的父母也老了,也需要他们照顾。我想想二哥真是命苦,这一辈子都在照顾老人了。他并不留恋上海,说上海太大,大得有点找不到方向,而且他很想念新疆的饭。

这话真让人感觉到二哥的实在。我和大哥劝了他半天,他和嫂子还是执意要走,房子卖掉了,三百万,我们全给了他,他说,这怎么行,我不会要的。

最后的结果是一人一份。

你信吗?我的二哥,他把得到的一百万在新疆建了好几个希望小学,他说那些孩子太苦了,根本上不起学,他对新疆有着特殊的感情,而且一下子有这么多钱,他说没多大用。

他只给自己留了十万块。

大哥说:“你说,世界上怎么会有二哥这样的傻瓜?”

我对大哥说:“你应该说,世界上怎么会有二哥这样的好人!”

二哥回新疆前他抱了抱我:“小妹,这一别不知什么时候再见,但二哥盼望你到新疆看看我,因为我实在是想你。”

我说过不会哭的,二哥说我哭起来很难看,但我扑到他怀里放声大哭,我也要回美国去了,什么时候还能看到二哥啊。二哥答应给我写信的。

大哥仍然是礼节性地说,以后多联系。二哥却过去抱住大哥说:“哥,我会想你的。”

我的眼泪流得更凶,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啊,但我的二哥却是让我时时惦记的亲人,因为,二哥有一颗金子般的心。

飞机飞上了天,我流着泪说:“二哥,珍重。”

到美国后我收到了二哥的信,字还是那样丑陋,他的信不长,但最后一句话我记得清清楚楚:“小妹,我为你而骄傲,我想你!”

我的眼泪,又不听话地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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