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蜇了十箱蜂
母亲倒下时,我们这座城市正是个春暖花开的季节,这时我刚好16岁。母亲先是患了感冒,然后去看医生,大夫照旧摸脉、看舌苔,于是找见了病,母亲舌上生出个枣大的包。
大夫的脸色有些严肃,对母亲说:凡舌上之物,切不可轻视。几天之后,交在母亲手里的化验单,赫然写个“癌”字,人顿时就坐在了地上,一天天消瘦,如将要熬干的灯油。终有一天,大夫告诉我们说,这人不行了,准备后事吧。大夫声音很平静,在我听来,却如惊雷轰鸣。
我曾受到的教育,虽然使我坚定地相信科学,但是依然顽固地相信母亲不会死去。我把最后一线希望寄托在山里姥姥家。因为小时候,我就听过那支古老、神秘、忧伤的歌谣。母亲也曾告诉我,世界上有一些动物,在它最无助的时刻,总会回到自己的出生地。
母亲问我:你是去找喇嘛沟那个山里医生吗?
我说,是的,就是那个乡村医生。
山里人围着母亲的病床“叭叭哒哒”转啊转,如同行走在山间一只夜游的狸猫,双目炯炯。山里人并不开口,只把一只手伸进怀里,缓缓扯出一棵青绿的野草。野草轻柔,起伏有致,颤颤地从母亲苍白的脸上掠过,穿过她那干涸的前胸直至毫无血色的脚面,仿佛梳理着她的一生,又像在扫去她那身晦气的尘土,屋顶下随即弥漫起山野陌生的涩香。一切似乎都有了希望。
所有的仪式逐渐停下,房间里格外静默。就连窗外鸟的叫声也停止了。山里人递过的姜黄纸,歪歪扭扭写了一些字迹,并不好看,却是令人心动:
每日以蜜蜂蜇颈,心诚则灵。
从这一刻起,我知道我将沿着这看似无望的指引,开始每天对母亲的拯救了。我相信了这样一个非凡的指引,因为曾经所有的办法都已显得无能为力。
我每天去僧冠山下捉蜜蜂,每捉一只,心自然加倍虔诚地为母亲祈祷。我知道,照山里人的说法,母亲的病若少了这“诚”字,便丢了一半的灵性。是因为母亲,我才开始对蜜蜂和这山野如此痴迷倾心。
我把这金色生灵举到母亲面前时,母亲的脸上并没有我所期待的兴奋与快乐。母亲抑郁的表情紧蹙眉头,期待的脖颈高高扬起,我把一只蜂掐在手中,看见母亲苍白的脸正望着窗外。
母亲说:蜇吧。我的儿。
在针刺的疼痛中,母亲开始她的微笑和颤抖。母亲的颤抖与蜜蜂的颤抖竟是如此一至,失去了蜂液的蜜蜂,从母亲的脖颈上取下时,尾针从体内一同带出,那是一种舍了生命的不情愿,然后便迅速死去。这时的母亲,身边已备好了亲手制作的金色纸箱,“金纸”粘裹的纸箱金光闪闪。
母亲对我说:我的儿,把它们装进去吧,轻着点,一只也不要扔掉。之后扳起我的脸,看在那里许久才说话,母亲说:儿啊,你的心,诚吗?
我知道我年少颤抖的声音,最初总会夹杂着莫名的自卑诚惶诚恐,我说:妈呀,诚着哪!
母亲说:有诚就好。明天你还要去的。
随着季节的深入,纸箱里金色的蜜蜂一天天增加,母亲的气色居然日日好转,迟缓的脸在低矮的屋顶下,竟现出些微薄的光泽。这光泽,真的是来自山野的那些蜜蜂吗?
终于有一天,我迈进家门时,母亲正笑吟吟站在窗前迎我。母亲依然要问那已反复多次的话:
我的儿,你的心,诚吗?
四目相视,我顿时软了双膝,“扑通”一声给母亲跪下了,我说:
妈,我诚,诚啊——
我把头垂在那里,任母亲的泪水“叭叭哒哒”跌落,一颗颗落进我茅草般柔润年轻的黑发,黄昏里夕阳灿烂,正从西窗斜斜地射进来,满屋尽是金黄色薄翼般覆盖的碎片。
那年冬天,我们承德的第一场雪刚刚落下,母亲的气色开始愈发好转,望着窗外空中无休止的落雪,望着僧冠山的方向,母亲也许想起了什么,转身打开了身边金黄色的纸箱。
令人惊异的,是我发现自己竟为母亲捕捉了那么多的蜜蜂。那是一只只完整的标本,又像是一只只等待起飞的小飞机,它们被母亲整齐地排列在里面,庄严而肃穆。我看见无数金黄色的蜜蜂,成群地飞舞在天空下的麦田和山野,这时我才发现,我对母亲,对她的身体竟是那么陌生,我相信母亲能够活下来,但我不知是什么力量在牵引着她。
我看见母亲像往常一样坐在窗前,望着僧冠山的方向,眼里闪现着细碎生动的光亮。冬日的暖阳均匀地洒在她潮湿的脖颈上,细微的蜂痕正在消褪,那种活跃的心情,始终鼓动着母亲迷人的表情。我知道,母亲已经开始了新的等待,等待明年,那个春暖花开的季节。
母亲也会时常打开那个箱子,仰起头问我说:我的病,难道就没有更好的办法吗?是不是我借了它们的灵魂?我借的太多了,人家总有一天会不借你的。
母亲最终离开了我们,她整整坚持了十年。我家也整整攒了十箱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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