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月30日下午,寒风割面,湖北省黄石市铁山火车站出站口,一个年轻的女孩儿冲出检票口,小心地搂住了等候在那里的老人,开心地叫了声“爷爷”。老人已经82岁了,他感叹地说:“乖孙女啊,爷爷不知还能像这样迎接你几次……”女孩儿听了,忍不住泪如雨下。

八百里外

走来了湖北的爷爷奶奶

1996年4月4日清明节,湖南省衡南县水口镇的一个小山包上,来自湖北的尹纪成夫妇给自家先人扫完墓后,又来到了相邻的车江镇,想拜访一下当年搭救过他们的恩公宁屈生。

刚进镇口,老两口就碰见了一个要饭的小女孩儿,只见她伸出一只又瘦又脏的小手,可怜兮兮地说:“爷爷奶奶,我饿,给点儿钱买吃的吧。”

小女孩儿长着一张圆脸,脏乱的头发都打成结了,一身破烂的衣服早已失去了本来的颜色,只有那双眸子无比清亮。尹纪成皱起了眉头,怎么会有这么小的乞丐?他嘴里咕嘟着,一边找零钱,一边侧头看了看老伴儿宁丁香,却发现老伴儿正蹲在小女孩儿面前,死死地盯着她看。

这时,有个叫茂元的老汉走了过来,他认出了尹纪成。一番寒暄后,尹纪成问他:“茂元,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讨饭呢?”茂元答道:“这孩子命苦,3年前成了孤儿,她的亲戚又不愿养她,她就在附近讨饭。这村里镇上,哪一家的饭她没吃过?”说到这里,茂元像想起了什么惊天大事似的,粗着喉咙叫道:“老尹,这就是宁屈生的孙女!宁屈生,就是当年收留你们一家三口的大队书记啊,她叫眉眉!”“天啊,是宁书记?我说这孩子怎么长得那样像他。”蹲在地上的宁丁香像绷直了的弹簧一样站了起来。

原来,宁屈生夫妇早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就因病去世了,此后他们的儿子儿媳就到了南方打工,却于1992年在广东乘船时,因船体倾覆而双双淹死。死讯是隔了一年后才传到湖南老家的,由于时过境迁,也没人帮着去讨公道,宁家没有得到一分钱赔偿。当噩耗传来时,宁眉眉的外婆当场吐血而亡,幼小的眉眉从此在几家亲戚中像乒乓球似的被人来回推挡,终至讨饭为生……

茂元老汉还未说完,宁丁香已痛哭失声,她一把将又脏又臭的小眉眉紧紧地抱在怀里,泪水就像大山脚下的泉眼,怎么也挡不住,弄得尹纪成也红了眼圈。他决定去找眉眉的亲戚谈谈,想自己每年贴补一点儿钱,让他们对孩子好点儿。可宁丁香却突然松开怀中的眉眉,重重地跪在了尹纪成面前。说:“老伴儿,这辈子我从没求过你,今年我70岁了,跪着求你一回,咱们将孩子带到湖北吧!以后我们少吃几口,少买几件衣服,即使是粗茶淡饭,也比她满街满乡地讨饭强,行不?”宁丁香扯着老伴儿的裤管儿,连声哀求丈夫,“清明节让我碰到恩公的孤孙,这是天意啊!难道你忘了40年前人家是怎么搭救咱们的吗?”

怎么忘得了?尹纪成重重地甩甩头,往事历历在目!

尹纪成毕业于建国前的湖南第一师范学院,后来当了铁道兵,建国后分到武汉铁路分局,因工作出色,30岁便当了工会副主席,但因心直口快得罪了领导,被诬陷获刑3年。1958年,他被押送沙洋农场改造。这可苦了妻子宁丁香,她带着两个幼小的儿子,每天靠捡菜叶充饥。因尹纪成是“罪犯”,有关部门仅仅拿出可怜的60元安家费,便将这娘儿仨送回尹纪成的老家湖南省衡南县水口公社。当地领导召集几十个大队书记开会,要求接下这娘儿仨,却无人应声。这时,车江镇的一位大队书记宁屈生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怒道:“尹纪成犯法,可他的老婆孩子没犯法,三条活生生的人命,你们不要,我要!”此后,宁屈生果然将宁丁香娘儿仨安置到了队里的一个小仓库住下。

1959年,特大饥荒饿死了不少村民,宁丁香的两个儿子更是饿得奄奄一息,她却只能无助地哭泣。有一天夜里,小仓库里突然飞进来十几只救命的红薯,咚咚咚地滚了满地。宁丁香追出门,借着月光看到了宁屈生的背影。结果第二天,就有人发现队里的红薯昨夜被盗了一些……

借着宁屈生明里暗里的扶助,宁丁香娘儿仨挺过了大饥荒。1962年初,尹纪成刑满释放,但他无法返回原单位,就干脆留在沙洋农场,成了拿17元月薪的“工人”。他将老婆孩子全部接到沙洋,一家四口总算团圆了,而宁屈生的大恩大德也从此深深地植入了尹纪成夫妇的心底。

1978年,诬陷尹纪成的那位领导入了狱,政府为尹纪成平了反,并让他担任黄石市铁山区火车站站长。为此,一家人还特意去了一趟湖南,深深地感谢宁屈生当年的救命之恩……没想到,那么仗义的一个人,如今却是家破人亡,只剩下一个6岁的孤孙四处乞讨。恩公宁屈生在天有灵,如何心安?

尹纪成扶起妻子,然后看着宁眉眉,亲切地说:“好孩子,今后,我们就是你的爷爷奶奶,你愿意跟我们走吗?”眉眉忽闪着清亮的眼睛,迟疑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伸出一只冰凉的小手,轻轻地放在老人的掌心……

死也要让恩公的孙女上大学

老两口毅然决然地将小眉眉带回了黄石市铁山区铁路宿舍。宁丁香给眉眉洗完澡、换好衣服后,眉眉仿佛脱胎换骨了一般,那一声声“爷爷奶奶”叫得老两口心里甜甜的。可是,许多老同事看到了,都好心地劝他们:“你们70几岁的人了,身体都不好,还收养别人的孩子,怎么养得大呢?”尹家两个下岗的儿子也有意见,觉得父母自己的孙子不养,却去养别人的孙女,真是不可理喻。尹纪成听了,痛骂他们忘恩负义。可两个儿子还是表示,眉眉是孤儿,按政策应该让当地政府收进福利院。他们表示愿意为此事去跑腿,可老两口收养眉眉的态度很坚决,为此,他们甚至很少来父母家走动了。

尹纪成冷静下来一想,觉得老同事和儿子的话也不是没道理,老伴儿的肝不好,还有糖尿病,而自己也有冠心病,一旦发病,可能连句遗言都来不及留下……老两口总会有一个先走,如果是自己先走,老伴儿就更难,因为她没有退休金,如何养眉眉呢?如果早早地将眉眉户口迁来,万一老两口活不了几年,就会使眉眉湖南回不去,这里又没人管,反而害了她。思虑再三,他决定先不给眉眉迁户口。

那天,尹纪成望着正准备吃药的老伴儿说:“咱们要好好锻炼身体,好好活着,争取在有生之年将眉眉送入大学。”老伴儿点点头,将一把药送进了口中。然后说:“咱们都好好活着,人若不报恩,算什么人呢?”

1996年9月1日,宁眉眉背着崭新的书包在老两口的护送下走进了铁山小学。

眉眉很聪明,很快就听懂并学会了一口流利的黄石方言。她的学习成绩也很好,每年都会捧回好几张奖状,不仅如此,她还当了班干部,成为第一批加入少先队的学生。

读小学三年级时,有一天很晚了还不见眉眉回来,尹纪成就沿路去接,却发现有几个男学生将三个书包全部挂在了眉眉的脖子上,并要她大步走。可怜孩子的腰都被压弯了,一边哭一边还得硬着脖子往前走。尹纪成的肺都快气炸了,他捡起一根棍子就大吼着冲了过去,几个男孩儿吓得抓起自己的书包就跑了,眉眉委屈地哭倒在爷爷怀中。原来,几个男孩儿想抄她的作业,她没让,他们就骂她是外来的野种,想出各种歪招惩罚她,还不让她告诉老师,否则更要整她……尹纪成一边安慰孩子别怕,一边连夜找到老师家投诉,使那几个调皮学生受到了处罚。自此,尹纪成为防意外,每天都风雨无阻地去学校接送眉眉,不让她受到半点儿惊扰。
 2003年春天,宁眉眉即将升到鹿獐山中学,必须要有学籍档案,可她的户口还在湖南,如果户口不迁来,对孩子升学就会造成极大影响。

已经75岁高龄的尹纪成,揣着几盒“稳心丹”,迈着更加蹒跚的步伐去了湖南,跑了好几天才将宁眉眉的收养登记证办了下来,并于2003年6月19日在衡南县办了收养关系公证书。没想到,在落户黄石时,有关部门却称他不具备收养资格。

老人急得吃不下饭,捂着胸口不住地叹气。眉眉看到爷爷急成这个样子,生怕他有个三长两短,就说自己不要户口,混个初中毕业就去打工。尹纪成更是气上加气,他用枯瘦的手指急促地戳着桌面,说:“眉眉,我和你奶奶拼老命地活着,不是让你当‘黑学生’的,是指望你成才的,你怎么说出这么没志气的话?”小姑娘这才说:“如果因为我读书而逼得爷爷奶奶生了病,我宁愿辍学。”

看着孩子倔强的眼神,尹纪成胸前一热,办妥户籍关系的心情更急迫了。眼看“小升初”考试迫在眉睫,老人只好向铁山区区长求助,没想到仅两天时间,户口就得到了解决。看着户口本上清晰地打印上了孙女宁眉眉的名字,老两口抢着看了又看。宁眉眉小心地摸着这本珍贵的户口本,看着自己的名字,不由得落下泪来,说:“爷爷奶奶,这回,我真的是你们的孙女了。你们好好活着,使劲地活着,等我长大赚钱,给你们养老!”

2007年,宁丁香因肝病加重住进了黄石铁路医院,老人被查出肝硬化腹水,来日无多。当尹纪成准备借钱将她转往市人民医院救治时,老人猛地扯断了输液管,回流的鲜血顿时滴得到处都是。她冲丈夫大发脾气:“咱们要把钱留给眉眉读书,我都这样了,还治什么治!”过了一会儿,她又缓口气说:“我的身体不争气,看来要先你而去了。老头子,你要鼓劲儿多活几年,至少要看着她跨进大学校门。这孩子,连生日都是九月初九重阳节,命中注定与我们老人有不解之缘。缘分,我信!”尹纪成痛哭失声,他明白老伴儿的心意——就是死也要让眉眉上学,为了报恩,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老伴儿撒手而去……

2008年9月7日,宁丁香的生命进入了倒计时,正在黄石五中读高三的宁眉眉紧急赶回时,奶奶已不能说话,她安祥而柔和地看了孙女最后一眼,然后缓缓合上了眼睛。眉眉抱着奶奶越来越冰冷的头,将脸贴在奶奶的脸上,大声地哭喊着:“奶奶,您醒醒,您再看孙女一眼,再叫我一声眉眉,奶奶……”那一声声凄厉的真情呼唤,让宁家的儿孙都感动而惊骇,有人过来,轻轻地搂住了她……

天地可鉴,

八旬爷爷那颗颤栗之心

2009年正月二十九是尹纪成81岁生日,他孤独地躺在床上,感觉真冷啊。每次睡下,他总害怕不能醒来,睡前总要祷告几声,希望上天再给他几年时光,让他从容地将孙女送进大学学堂。在这个生日的清晨,室外冷风劲吹,拍打着糊着塑胶布的窗棂,呜呜地叫。

忽然,门开了,眉眉喜气洋洋地从黄石市区回来了。她从怀中掏出4个冒着热气的鲜肉包子递给尹纪成,亲昵地说:“爷爷,我没钱给您买生日蛋糕,就起了个大早,请了两节课的假,给您买了包子。就让它代替蛋糕,我祝您长寿,生日万福!我还有好消息呐,连着几次摸底高考,我都考了580多分……”

尹纪成虚弱而欣慰地笑了,此前,因心脏病突发,他已被抢救过一次,因孙女正在进行高考冲刺,就没让她知晓。眼下他刚回到家中休养,为了不让孙女看出他生病的端倪,他遮掩着说:“爷爷很懒的,这个天气睡在床上真暖和,所以爷爷就赖在床上不下来■。”他装出很开心的样子,接过肉包子咬了一大口,然后点头赞赏:“我孙女送的生日蛋糕真香啊!”眉眉格格地笑了,用手做了一个大蛋糕的手势,说:“等我赚钱了,我就给爷爷订制真正的大蛋糕。”祖孙俩开心地聊了一会儿,眉眉便抓紧时间将爷爷的脏衣服洗净晾起,然后匆匆地赶回了学校。

望着懂事的眉眉,尹纪成忽然想起眉眉上初二时,他曾每月给她150元生活费。当下一个月来临时,他照例拿出150元,眉眉却说只要145元,因为上个月还有5元没用完……尹纪成感动得说不出话来,虽然只有5元钱,但这孩子太懂事了,让他无法不怜悯、无法不疼爱。

2007年,宁眉眉被选为黄石市团员标兵,这在铁山区仅有两人,她是其中之一。读高三时,眉眉又被吸收为中共预备党员。此外,每次摸底测验,她都名列前茅,老师和同学全都看好她考个重点大学,为此,尹纪成曾自豪地对孙女说:“爷爷是解放前的大学生,你是解放后的大学生,咱祖孙俩都为国家出力,多好!”

然而,2009年高考,宁眉眉却发挥失常,只考了490分,她的所有任课老师都感到惊讶,问她原因,她又不说,只是坐在家里无声地流泪。尹纪成生气地问她:“你这是咋的啦,为什么考这点儿分?是没吃饱还是没喝好,你说!”眉眉欲言又止,后来,被爷爷吼急了,她才哭着说,高考那几天,她来了例假,而她有很严重的痛经病,几次在考场上要疼昏过去,全身冷汗淋漓,嘴唇都快咬出血了……以往痛经时,奶奶在世,总用特别的方子为她缓解。现在奶奶去世了,爷爷又不懂,刚好在高考时痛经发作了,所以严重影响了答题……尹纪成听后,老泪纵横地说:“乖乖,你受苦了,爷爷委屈你了。”眉眉听到爷爷的安慰,一下子扑在爷爷的怀中,放声地哭了个够。

书还是要读的,华中科技大学武昌分校信息科学与技术系录取了她,可尹纪成只借到了6000元钱,距离第一年的15000元学费相差甚远。老人试着拨打该校的招生电话,找到一位姓王的领导,说了自家的处境。领导非常重视,叫他们按照通知书上的报到日期先报到,并答应向高层领导反映情况。

2009年9月7日,尹纪成带着6000元钱,亲自送孙女宁眉眉赶到华科武昌分校,尹纪成害怕自己突然辞世,就与大学领导讲了自家与宁家这桩跨越50年的互哺真情,希望在他去世后,有人能继续助孙女完成学业。学校领导迅速安排老人免费住进宾馆,并减免了宁眉眉第一年的大部分学费,并说学校还会继续关照孩子的。

夜里,宁眉眉正在爷爷住的房间整理物品,忽然听见爷爷在卫生间正与谁说话。她走过去一看,只见爷爷站在宾馆卫生间的梳妆镜前,拍着自己的胸脯,对着自己的心脏说:“老伙计,你再多坚持两年,让我多陪陪孙女,我多活一年,就能为孙女多攒点儿学费。虽说她有助学贷款,可她是个孤儿,即使参加了工作,薪水一时半会儿也高不了,还得背上这么多债,委屈了孩子不是……”宁眉眉低下头,泪珠儿重重地砸在了地板上。

第二天,尹纪成与孙女挥别。回黄石的车上,他一路默默地与心脏说着求情的话。他也知道,82岁的他,与孙女任何的一次见面都有可能是最后一次……

采访后记:

2010年2月20日下午,记者来到黄石铁山区,费尽周折才在一处破旧的偏远院落里找到了尹纪成。他的家里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唯有墙上挂着的一幅宁丁香的彩色遗像比较醒目。油漆剥落的长木桌上,是一堆治疗心脏病的药。老人告诉我们,宁眉眉已于前日去武汉上学了。他的心脏又闹罢工了,是邻居发现后将他送到了医院……

老人告诉我们,此时,他唯一的心愿就是孙女能顺利读完大学,幸福平安地生活。惟其如此,他才算不负当年的救命之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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