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之爱
母亲是个哑巴。
在我出世之前就是。小时候的我总是眨着一双奇怪的眼睛,瞅着只会啊啊乱叫和手舞足蹈的母亲,瞅着瞅着,懂些事理了,我便抬不起头,甚至感到羞耻和仇恨。因为母亲的缘故,我格外多地受了他人的欺负。虽然哑巴母亲会适时出现,拼命护卫着,却往往适得其反,让我陷入更无法逃避和更尴尬的境地。
上学后,我最怕的是雨雪天的突然降临,因为母亲会第一个把雨具和衣服送到学校。哑巴母亲不知道在哪能找到我,那么大的学校那么多的孩子,她根本就不知道该往哪儿找。找急了的母亲,便只好“问”路了。回答她的,是哄笑,是围观,是模仿,赶也赶不走,自己也脱不了身。她急,简直要出手打人了,这更激发了围观者取笑逗乐的兴致。因急着把东西送到我的手上,最终她还是忍住了愤怒,又是作揖又是赔笑,巴望着逃出重围继续寻找孩子。
这一切,全被远远躲着的我看在眼里。我躲得远远的,躲得严严实实。我情愿淋着雨回家,情愿冻得浑身发抖冻出病来,也不愿去接母亲手中的雨具和衣服。放学了,我会远远地绕过母亲,偷偷朝家的方向跑,把孤零零焦急寻找自己的母亲扔在学校,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
天很晚很晚,学校空寂无人了,母亲才沮丧地回家。一进家门,看见平安坐在那里的我,她眼睛里波光一闪,抽了抽鼻子,放下东西,像没事一样,继续做活儿去了。我却觉得很高兴,有“赢了”的味道。
渐渐地母亲和我之间,不但没有了任何交流,也越来越陌生。我见到母亲就跑,哪怕在路上遇见了,也像不认识一样。对于母亲在衣食住行方方面面指手划脚的叮嘱和关心,我要么置之不理,要么回敬以虎狼般的咆哮和拒绝。
在我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顽固而坚定的想法——离开这个让我抬不起头的家,离开只会给我带来羞辱的母亲,离开这片缺乏温情、友好和暖意的土地。
于是,我拼命地读书,以超出常人的意志和顽强,从村小学到乡中学,到镇上的高中,再到远在省城的大学。我唯一能做的,似乎只有读书,读得全村乃至全乡人对我只有仰视的目光了,还在读。
从上中学起我就开始住校,一个月回家一趟,取些米和咸菜——母亲再也不往学校送了。因为父亲老实愚笨,而且身体有病,干不了重活,母亲只得养猪,养鸡,打柴,挖药材,干苦力挣钱,甚至她还偷偷到远远的地方乞讨。
有一次,在外乞讨的母亲被狗咬了,伤口化脓感染了好长时间,我都不知道。偶尔回家的我从不关注母亲的一举一动。我的眼里,只有读书。不幸的是,同村同学告诉了我母亲乞讨的事,我当即气得撕了书本从学校出走了。后来我才知道,母亲用满满一篮子鸡蛋托人写了厚厚一沓寻人启事,四处张贴,村里乡里还有镇上。寻人启事上说“再不去丢人现眼地讨饭了,只要孩子能回来。”流浪的我因一连几天吃不上饭,就回来了,从此长住学校,再不回家。
大学毕业了,我把根儿扎在省城。因而,除了父亲去世回过家一次,就再也不曾踏上家乡的土地。母亲一人守着孤单冷清的家,还不停地给我寄钱,把积攒的零钱换成整钱,再央人帮着写好汇款单,汇到城里。我有些不安和内疚,但碍于面子我不能“回头”。每年春秋两季,她还会寄出亲手做的布鞋和棉鞋。母亲从没想过儿子喜不喜欢,会不会穿,只管做,用心地做,不间断地做,当做一年到头最重大的事情来做。
上个月,从未出过远门的她,由乡里到镇上到县城再到省城,手里拿着写有我地址的字条,满城市寻找着。等终于看到两年没见面的我时,母亲老泪纵横!黑瘦且布满沟壑的脸,像枯萎的黄菊被浇上了水。她颠巍巍地从怀里摸出一双崭新的布鞋,捧到我眼前。那双松树皮般粗糙的手,指指我的脚,又指指布鞋,一双浑浊却闪着泪光的老眼,定定地盯着我,生怕我会从她视野里消失……
我再也受不了了,“扑通”一声,万般负罪地跪在了哑巴母亲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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