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失母爱
对于她,我一直是恨的。
从开始懂事起,奶奶就常将一句话挂在嘴边:“楚凤英真是个没心肝的女人啊,你刚刚两岁就丢下你跑掉了。”爸爸喝醉了酒,奶奶同我这样说;继母虐待我,奶奶同我这样说;甚至我在学校被人欺负,奶奶还是这句话。在她眼中,我经历的所有苦难,都是那个叫楚凤英的女人造成的。
源于此,十六岁的夏天,当班主任老师将一个时髦女人带到我面前,笑眯眯地告诉我她就是楚风英时,我一手打掉了那个女人递过来的书包和衣服,冷冷地说了一句:“对不起,我妈妈早死了,我根本就不认识你。”
那个叫楚凤英的女人被我的强悍吓住了,她呆呆地看看我,又看看地上的衣服,眼睛里突然涌出好多的泪:“对不起,囡囡,妈妈……”她还想说什么,可我扭头就走,多一分钟也不愿意在她面前停留。
那天的自习课上,班主任老师在我面前踟蹰了良久,我尽力将眼睛盯在课本上,书上的文字好像一群又一群的蝌蚪,在明晃晃的泪光中游来游去。班主任老师大约也看到了课本上迅速氤氲开来的泪水,她轻轻叹一口气,慢慢走开了。
我不愿惹奶奶伤心,所以将她找到学校来的事情包裹成一个秘密,悄悄掖到心底的一个角落里。
可是,她的脸却无数次从角落里蹦出来。静静的暗夜中,白天的她那么清晰地出现在眼前,我甚至能够看见她眼角细细的鱼尾纹和脸上被香粉遮住的疹子。我默默推算她的年纪,奶奶说过,那个狠心的女人离开我时28岁,28加14,算起来现在她也是42岁的女人了。
不知为什么,我的心突然像被谁揪了那么一下,我竟然还有一个42岁的妈妈。我在被子里翻来覆去地努力入睡,某个瞬间恨不得虚空中探出一只手,一下子就把那张晃在我脑海里的脸抓走。可是,那张脸很嚣张,她就那样饱含着愕然的泪水盯在那里,晃得我的心一下一下地疼。
而那个女人也根本不顾及我的感受,在被我明确拒绝后,又三番五次找到学校来。很多时候,我正上着课,猛然一回头,会看见一张扁平的脸紧紧贴在窗子玻璃上。看到我的目光,她似乎吓了一跳,急急地缩头回去,一下子就不见了。
之后,放学之前,班主任老师总是将一些花花绿绿的衣服或者很精致的文具塞给我,不用说,都是那个女人买来的。
这些礼物让我很为难。一方面,我的心轻易被这些平素连想都不敢想的衣服和文具给打动;另一方面,我又无法编造出合适的谎言来欺瞒奶奶。没办法,我只好偷偷将这些衣服、文具藏到柜子的角落里,奶奶不在家的时候,我就偷偷换上那些美丽的花裙子在镜子前转来转去。
心底里对她的恨,渐渐稀释了。有时候,好久看不到那张贴在窗子上的脸,我的心里竟然还会有些许的失落。
没想到,奶奶突然发现了柜子里的秘密。她仿佛受了某种惊吓,一把就抓住我:“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我百般抵赖,无地自容,正无所遁形,奶奶忽然尖叫着用一把剪子狠命地剪那些衣服:“一定是那个该死的女人,一定是那个该死的女人!”
我被奶奶的疯狂给吓住了,大哭着抱住她,发誓说自己虽然拿了这些衣服,却一句话都没有同那个女人说。
奶奶的愤怒渐渐止息了,可是不久,我就被转到了一所陌生的学校,从此,楚凤英的影子再也没有出现过。
那些衣服和文具,全部被奶奶付之一炬。暗黑的夜里,她一边絮絮叨叨地诅咒那个女人,一边同我重复已经说了十几年的故事:我两岁的时候,楚凤英抛夫弃女,跟一个男人私奔了。
奶奶大约看到了我眼中的泪光,她承诺会让爸爸很快买给我。可是,爸爸根本没有多余的钱花在我身上,直到高中毕业,我还穿着奶奶从别人那里淘来的旧衣服。而很快,就连这样的旧衣服都没有了,因为,奶奶去世了。
让我绝望的是,没有了奶奶的庇护,继母越发嚣张——她拒绝拿出我上大学的费用。我听到了她和爸爸的争吵:“那个女人这些年也没有拿过抚养费,现在她女儿要上大学了,理应出些费用,你去给她打电话。”
爸爸支吾了半天,最终低着头出来,闷在门前的廊下,叽里呱啦地打电话。我躲在矮小的窗前,满心冰冷。奶奶当我是块宝,总怕被别的女人抢了去。可是,继母分明当我是根草,恨不得一下子推出门去,让我自生自灭,从此和她再无瓜葛。
我不想爸爸太为难,所以,当他吞吞吐吐地同我商量,能否自己去那个女人那里拿钱时,我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含泪点了点头。
我没想到,楚风英会生活在北京。那么,之前她每次来学校看我,都要坐好久的火车?我坐在苏州开往北京的火车上,昏沉沉中似乎看到一个孤独的女人忧伤地坐在硬硬的座位上,怀中抱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她跋涉那么远的道路,那个女孩儿,却连个正眼都不愿意给她。
我的心突然又紧紧地缩了一下。
因为这样的内疚,再见到楚凤英,我的态度不那么蛮横了。她好像分外的欢喜,从出站口就一把牢牢地抓住我的手,饭后,又将我拉进时装店。娇小的女店主很会说话:“你这是帮着妹妹买衣服啊?”她的眼睛立刻眯成一条缝:“不,这是我的女儿啊。”说着更热络地拢住我的肩。
我别扭地晃开身子,如果不是因为那笔学费,我想我立刻就要夺路而逃了。她丝毫都不在意我的淡然,大包小包买了那么多的裙子,回到家,又赶紧放了洗澡水,一边急急地催促我:“累坏了吧,赶紧洗个热水澡。”
我默然站在浴缸前,她伸手拉我,我轻轻说了一句话:“请你出去,好吗?”她一下子想起什么似的大笑起来:“对,对,女儿大了,自己会洗澡了。”
房门“咔嗒”一下合拢,我一下软在浴缸里,这一天,真是太累了。
半小时后,当我穿着她买的篷篷裙出现在客厅时,她惊喜地奔过来,围着我转了半天,忽然又呜呜咽咽地抱住我:“宝贝儿,你真的长大了。”
我尴尬地将自己从她怀里挣出来,这才发现,不远的餐桌前坐着一个中年男人。那是她的现任老公。
虽然那个男人极力对我表示热情,可是,我还是清晰感觉到他眼中的冷淡。两天后,我拿到学费,拒绝她的挽留,飞速地上了火车赶回苏州。
我没想到她会跑到大学来看我。
她请我的同学去K歌泡吧,每个人还送了精美的小礼物。在她的侃侃而谈中,我第一次知道,她开了一家电器行。同学们艳羡地搂着我的肩膀:“晓娟,你可真幸福,有一个这样能干的老妈。”
我尴尬地笑笑,看着迎风迈着大步的她,忽然觉得这个女人好陌生。这时,忽然有个女同学很惊奇地问我:“晓娟,好奇怪啊,我怎么从没听你喊过妈妈?”
我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妈妈?我无法想象自己对着她发出这个声音。
大三过后,我们开始为期一年的实习,她极力邀请我去北京,甚至替我找好了一家朋友的公司。
我试探着同爸爸提到她的邀请,爸爸还没说话,继母就迫不及待地投了赞成票:“去北京吧,北京多好啊,还是首都呢。”
爸爸的头垂得更低了。我忍着泪回自己房间,收拾简单的行李,彻底离开了这个家。看到她为我准备的公主房,我还是狠狠被感动了一下。
粉红色的壁纸,淡蓝色的窗纱,柔软的床上大大的布玩偶,还有一大橱子美轮美奂的裙子和套装。童话故事中,美丽的灰姑娘得到水晶鞋后,一下子从地狱来到天堂。我湿润着眼睛垂下头,我的脚上没有水晶鞋,可我的身后,却有一个比水晶鞋还有魔力的女人。
我对她的态度缓和了不少,置身职场之后,更是体会到生活的艰难和不易。对于她一个女人能够创下这样一份事业,开始有了淡淡的钦佩。不过,钦佩归钦佩,我还是无法对她喊出“妈妈”两个字。
对她这样疏离,对她的老公当然也亲热不到哪里去。尤其是有一次,我无意听到他在阳台上好像同某个女人偷偷打电话调情之后,对他更是冷淡了。
一次,因为一点小事,她和他发生了小小的冲突。这个男人一下子爆发了:“你的宝贝女儿来了快一年了,你天天鞍前马后,她却连声妈妈都没叫,你怎么就这么贱。”一边嚷着,他一边向我冲过来。我有点被吓住了,正不知如何是好,她忽然“啪”地甩出一个杯子:“我告诉你,无论我女儿怎样,你都没有权力指责她。”
那个男人疯子一样冲出门去。喧嚣的家骤然安静下来。
她默默地蹲在那里打扫杯子的碎片,一片锋利的玻璃扎破了她的手指。我惊呼一声奔过去,她将手指含在嘴里吮吸两口,吐出一些血水后,用创可贴包住,疲惫地冲我一笑:“妈没事。”转身去厨房做饭了。
我惶然立在那里,看着地板上一滴浓重的血迹,觉得自己的心就像被玻璃扎了一样。
那个男人后来回来了,可是,我看得出,他们的关系越来越僵。不久之后的一天,我正在上班,突然接到她的电话。
急急奔回家,赫然发现家里一片狼藉。她委顿地躺在沙发上,满脸纵横的泪水。在她断断续续的哭诉中我才知道,刚才,就在家里,她将那个男人和另一个女人捉奸在床了。
“他为什么这么对我啊?”她号啕大哭,猛然扑到我的怀里来,泪水汩汩地沾湿了我的脸颊。
我第一次感到一种同病相怜的疼惜,那个瞬间,我紧紧地抱住她:“妈妈,别怕,还有我呢。”
她哭得更厉害了。
她的第二次婚姻破裂了,可是,她很快勇敢地走了出来。每当有朋友来劝慰,她总是笑嘻嘻地拉住我的手:“没事,有我女儿呢。我现在总算想清楚了,什么都是假的,只有血缘才是真的。”
而我,却越来越感觉到她的爱成了沉重的包袱。虽然喊了她妈妈,可是,我的心底,却没有真正容纳接受她。童年被抛弃的阴影,就像太阳投射到大树上的阴凉,总在不防备的时候侵袭到我的心上。
实习期结束后,她极力建议我留在北京发展,可是,我私下里却在上海和广州投放了求职简历。不久,上海一家公司给我发来面试通知单。见到通知单,她仿佛一下子就崩溃了:“为什么,为什么你要离开北京?”
我一言不发,实在找不到理由。
“难道你还是不能原谅妈妈?”她绝望地抓住我的手,起劲地摇晃着:“我要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
我用力抽出自己的手,转身回了卧室。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在责备她,有一点却可以确认,无论她为我做过什么,我心里那道横亘的伤口还是无法愈合。即便,从爸爸那里知道,她当初的离开,只是因为夫妻感情不和。
我无法原谅她,实际上不是无法原谅她当年的选择,而是无法原谅,自己童年和少年时光中,那份母爱的缺失。这样的缺失,虽然她尽力弥补,可是,我的性格却因为那份残缺已经有了不可更改的扭曲。
我没想到,自己的坚决离开会让她那么伤心。从过去的同事那里,我听到她的怨怼:“我为了女儿甚至失去了第二次婚姻,可是,她却依然这样待我,这个娃儿,心咋恁般地狠呢。”
这句话彻底解放了我——既然她对我也有不满,我们这勉强的母女关系何苦再继续下去。直到此时我才发现,自己虽然对她也有过短暂的疼惜,可是,更多的还是一种利用。
我毫不犹豫地换了电话号码,从此,她被清理出我的世界。
一年之后,我突然接到爸爸的电话,她竟然死了。
我跌跌撞撞地赶到北京,才知道,她死于一场突然的车祸。
我没想到我会疼成那样,尤其是知道,我不在的这几年,每年除夕,她只能去福利院陪那些孤儿过年时,更是泪如雨下。死亡面前,我才发现,自己一直以来的不满和怨恨,其实都是任性和撒娇。那些疏远和隔离,实际上是因为心中的笃定——无论我做什么,那个人都会永远站在那里。
而现在,她永远地走了。我心中的笃定顷刻溃散,就像一片漂浮在汪洋中的浮叶,永远地失去了自己的根。
最让人绝望的是,一切都不会重来,我的错误,再也无法弥补和更改。
“妈妈!”我匍匐在她灵前,以头触地,多希望黄泉路上、奈何桥畔的她能听到女儿的忏悔和深情。
而无论她是否听到,我都已经替她做出一个决定:将全部遗产捐赠给福利院。书上说,妈妈的爱是蒲公英的种子,随风飘散,到处扎根,扎根在哪里,哪里就有春风柔软,春花烂漫。妈妈生前最孤单的日子,有福利院的孤儿陪伴。我相信,她的遗愿中,不仅希望我获得幸福,更希望全天下所有孤单的孩子都拥有幸福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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