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沉的父爱绵延得有多长
一
父亲左腿天生就有些残疾,走起路来向后拖着,但是,不影响骑自行车。因为身体的原因,父亲年轻的时候,考上了中专,体检时被刷下了,这是父亲永远的心痛。
父亲结婚生子后,他发誓要拼命把子女培养得有出息。父亲是个农民,他就在土地上想办法挣钱。种菜比种粮食划算,家里的几亩地就用来种蔬菜。冬天也种,只是要搭上塑料薄膜大棚。母亲就整天在地里种菜,父亲进城去卖。蔬菜的品种很多,以供不同季节时上市。
有时,地里的这茬菜卖得差不多了,父亲就去街上的早市上收菜。有些人家菜量小,不值得跑远路进趟城去卖,或者因为图自在,不想吃苦进城卖,就以较低的价格一下子兑给别人。
两个藤条编织的大菜篮子被五号铁丝捆在两根小臂粗的枣木棍上,两个篮子中间留有空隙,是用来放自行车后架上的。父亲为了多挣钱,他总是把两个篮子装满了,还要在两个篮子上横放一满编织袋。
我们村里离市区有四十里路。我们村其他卖菜的都乘坐一种俗称小蹦蹦的小型客车。别人都是把菜篮子放在小蹦蹦的车厢里,把自行车挂在小蹦蹦的后面,到了城区边下来(这种农用机动车改制的小型客车是不允许进市的)。然后,车主帮着把菜篮子架到自行车上。父亲为了省两块钱的车费,从来不坐车,为了走赶到城里不比人家坐车的去得晚,父亲总是起得很早。
二
我七岁那年夏季的一天,父亲去卖菜,捎带我去城里玩。父亲借了个自行车座椅绑在大杠上。因为菜篮子比较深,几乎挨着地,所以,稍微一歪,就把自行车支住了。父亲先坐在车座上,然后俯身把我抱在座椅上。也是因为菜篮子比较深,自行车在公路上行走时,如果擦着路面是比较危险的,自行车的车头容易歪,而公路上来往的汽车又很多。为了菜篮子不擦着路面,父亲始终要保持着平衡,不能让车子歪。父亲的两手紧握着车把,胳膊上的青筋暴起。额上的汗珠滴在我身上,到了城里菜市场,我的汗衫已经被父亲的汗滴透了。
父亲给我买冰棍吃,然后,他开始在那儿卖菜。父亲卖菜很规矩,给足斤两。不像旁边的菜贩子喜欢缺斤少两,有的顾客从兜里摸出弹簧秤一验,然后就与菜贩子吵架。父亲卖菜最经得起弹簧秤检验。因为父亲的口碑好,所以菜卖得很好,上午就卖了一大半。中午时,没有顾客了,就去吃饭、休息了。父亲说:“栓子,下午卖完后,爸带你去动物园看猴子。”我听了很高兴。
父亲领我进旁边的一家饭店,他给我买牛肉面吃,自己打开包袱吃馒头。父亲常在这个菜市场卖菜,与这个饭店老板很熟。父亲把一把青菜递给老板,很谦卑地弯身说:“老板,再讨碗面汤吧,你看,天天麻烦你。”“麻烦啥,喝个面汤算个啥。”老板说,“老余,别天天啃干馍喝面汤。也舍得弄点小菜喝点小酒。”父亲笑着不说话。
吃过饭,父亲给我买了个冰棍,他坐在地上打盹儿。正是城市人午休的时间,周围很静,路边的树上,知了在不停地叫着,我边吃冰棍边四处张望着看新鲜。突然,旁边的一个菜贩子跑过来,把父亲的秤拿起来,在膝盖上使劲一磕,秤杆立即断成两截。父亲惊醒了:“大哥,这是咋啦?”“什么咋啦?以后就不准你在这儿卖菜。我们都玩秤头,就你个狗日的不玩,天天给人家足秤,显得比我们牛气是不是?滚!”他边说边把我们摊在尼龙编织袋上的青菜踢得满地都是。就这还不解恨,他兜起编织袋上剩下的蔬菜往附近一个水坑里倒,父亲忙起身去拦,菜贩抬脚往我父亲腰上一踹,父亲摔倒在地上。父亲从地上爬起来,推着自行车,默默带着我走了。
我半天没敢说话,回头偷看父亲时,他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见我回头看,父亲赶紧腾出只手,用手背快速地擦了擦眼泪。到了动物园,父亲要把车子存在门口,准备买票陪我进去看猴子,我死活不愿意。尽管我以前非常想看,可是,我现在非常不愿意看了。父亲被人欺侮的一幕深深地刺疼了我。幼小的我感受到了父亲挣钱的不易。我不想花父亲的钱看猴子了,我死活不愿意。父亲叹了口气,说了句:“真倔!”然后带着我回家了。到村口,父亲交代说:“千万别把人家弄坏咱秤扔咱菜的事说给你妈!咱以后不去那菜市卖,咱遛着到住家户门口卖。”我点了点头。父亲回到家后,我母亲发现买了个新秤,就问:“以前那个秤呢?”父亲回答:“被小偷偷了。”“你看你爷俩多有本事,两个人看不好一杆秤。”父亲挠着头笑。我赶快进了里屋,我的眼泪流了出来,怎么擦都擦不干。
三
那年秋天,我上小学了。小学毕业,我考上了市重点中学。初中毕业,我又考上了本校的高中。这时,小学毕业后的弟弟已经考上我读的中学。妹妹上小学三年级。我们三个都花钱,并且,我与弟弟都在学校寄宿,父母的担子更重了。父亲过早地衰老了,可是,为了多挣钱,他把自行车换成了人工三轮车,因为三轮车能多装菜。父亲年龄大了,每天运的菜比以前重了,骑得比以前慢了,他比以前起床更早了。每天半夜3点多钟就起床,当城市刚睡醒时,父亲已经推着满满的一整三轮车蔬菜,行走在城市的大街小巷,用沙哑的嗓音在叫卖了。
我读高二那年春天,一天夜里,准备进城卖菜的父亲还没出村,不慎连人带车摔进了村路旁边的干沟里,浑身是伤。几天后,父亲带着伤痛坐车进城来给我和弟弟送生活费。因为刚买了学习资料,我比较缺钱。父亲来时,我正在喝食堂里免费的青菜汤。父亲问:“栓子,你怎么不买馒头?”我说吃过了,父亲不信,就翻我的衣袋,发现就几张零角票,父亲掉了眼泪:“都怪爸没本事,让自己的娃连个饱饭都吃不上。”然后,他掏出身上剩下的所有钱,往我口袋里一塞,扭头就走。我想追上去,可我知道父亲的脾气,他不会要的。我吃完饭,没回寝室,直接去了教室。
后来,我听母亲说,父亲那次是走路回去的,走到晚上10点才到家,不顾身上的伤没养好,第二天又开始进城卖菜,拦也拦不住。
四
高三那年寒假的一天,因为凌晨开始下大雨,天又冷又黑,我劝父亲不要进城了。父亲生气地说:“下大雨,卖菜的少,才能卖个好价钱。更应该去。”父亲把矿灯绑在车把上照路。从我家里到村口,从村口再到公路,都是土路,路上很泥泞。父亲身子贴在车子上,左手扶把,右手拉着车帮,身子往前倾,我在后面使劲推着车子。每走几步,我就得停下用小树枝把车轮上的泥刮掉,然后再走,再刮。两里多的土路,居然走了足有一个小时。“爸,我要替你去,我能卖好。”我与父亲争夺车把,父亲争夺不过十九岁比他高了一头的我,他气急了,朝我脸上一巴掌:“你如果孝顺,就好好地给我念书。”然后,父亲骑着车子走了。因为腿疾,父亲的左腿不怎么能使上劲,主要用右腿。在过路汽车大灯的照耀下,我看着父亲弓着背,身子往右一斜一斜地吃力地往前蹬着车子。汽车远去,我站在漆黑的雨夜里,泪水与雨水混合在一起。想到了高考,我把拳头攥得紧紧的……
当年高考,我以全市理科第二名的成绩考上了北京的一所重点大学。
大四最后一学期,系里保送我读本校研究生;同时,有家外企要我去工作。父亲知道后,坚决让我读研究生。暑假,我留在北京打工。一天,母亲打来电话。原来,在城里卖菜的父亲中暑昏倒了,几个好心的路人打“120”把他送进了医院。我赶忙坐火车回到家,父亲躺在床上休息。晚上,我给父亲洗脚,父亲的脚掌上老茧很厚,脚掌硬得铁板似的。
父亲厚厚的脚掌到底走了多少路?安顿父亲休息后,我找了纸、笔算了起来。
父亲就算一年实际有350天进城,来回一趟共40公里,在城市里流动着卖菜,一天至少得走15公里,每天卖菜,父亲要行55公里。从我3岁时起,父亲就开始卖菜了。我已经23岁了,父亲已经卖了20年菜。55乘以350乘以20等于万公里。
地球的一周是4万公里,父亲用这双脚蹬着装有几百斤蔬菜的车子相当于围绕着地球走了10圈。我的心里一震,眼泪汹涌而出!深沉的父爱啊,你绵延得竟这么长……
靠着这深沉的父爱,父亲把我和弟弟培养成名牌大学的本科生,把妹妹供养成重点高中的在读生。我的农民父亲啊,二十年如一日地供养我们读书,风里来雨里往,在通往市区的马路上,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流下了你的多少汗水啊。
在这一刻,我决定放弃读研究生。我要工作挣钱供弟弟、妹妹读书。学习是一辈子的事情,我以后还可以继续学。然而,已经严重透支健康的父亲决不能再有任何闪失。我为自己现在才做出这样的选择而羞愧,我要努力让父亲晚年幸福、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