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父亲病逝后两年，经人介绍，母亲带着7岁的我走进了一条幽深巷子里的一座平房。斑驳的墙角站着一个猥琐的男人，只看见第一眼，我就不喜欢他。他消瘦的满是沧桑的脸上堆满了笑，那笑，很生疏，让我抗拒。望了一眼他深陷的眼窝，我就害怕地躲到了母亲身后，却又忍不住探出头好奇地打量眼前陌生的家。

母亲让我叫他爸爸，我低下头不吭声，手却更紧张地抓着母亲的衣襟。他走过来说：“不碍事，不碍事。”随后摸了摸我的头，指着屋子里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孩对我介绍：“他叫王小帅，是我儿子，今年9岁，以后就是你哥，如果他敢欺负你，告诉我，我会揍扁他。”我厌恶地推开他的手，目光却瞥向站在我面前的瘦高男孩。他也正望着我，眼中满是欣喜。我没说话，倒是母亲很热情地走过去握住他的手说：“小帅，真挺帅的。”他一直微笑着，任由我母亲握着他的手寒暄。他有一双好看的眼睛，大大的，温润的，透着笑意，只是他的脸脏兮兮的，头发乱得像没有折叠整齐的被窝。看着他滑稽的样子，我禁不住扑哧笑出声来。看见我笑，他也乐了，走过来拉着我的手问：“弟弟，你叫什么名字？”“罗成宇。”我说。

那是我和哥哥的第一次见面，彼此之间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仿佛冥冥中早已注定的兄弟情缘。我喜欢他脸上温暖而羞涩的笑容，喜欢他牵着我的手时开心的样子。我叫他小帅哥哥，他叫我弟弟。我们在一起时，他待我比亲哥哥还好。

2

我见过很多哥哥都会欺负自己的弟弟，但小帅哥哥不会，他总是顺着我，护着我，围着我转，把好吃好玩的都留给我，给我讲一个又一个精彩的故事。

我最喜欢每天放学一起回家时，他一路上搂着我的肩膀走，边走边给我讲笑话，乐得我哈哈大笑。我喜欢那种感觉，很快乐，很踏实，那是一路充满欢声笑语的归程。直至今日，我依然还记得那时候天很蓝，在跳跃而明亮的阳光下，小帅哥哥灿烂的笑容，和他额头闪着亮光的渍渍汗珠子。

小帅哥哥的母亲在他8岁那年跟一个外乡人跑了，听邻居说，继父爱喝酒，一喝就醉，醉了就会打老婆，他的母亲是被继父打怕了才跟人跑的。小帅哥哥知道这些事，每次面对别人同情或可怜的目光时，他就会久久地低下头抿着嘴不语，而眼中盛满了痛苦。

在我和母亲来之前，他常常一个人在家。孤单的夜晚，写完作业后，找不到人说话，他就看童话书。他的零用钱都用来买书，他说，他喜欢看书，只要有书看他就不会觉得孤单，沉浸于美好的童话故事中，心会安宁。他说话时，眼中有泪光波动，脸上会呈现出一种与他年纪并不相符的落寞。我明白他的心情，父亲病逝后，虽然我还年幼，却也知道没有父亲的孤单。我握着他的手，紧紧地捂在胸前说：“小帅哥哥，以后有我陪你，你不会孤单了。”我说话时，他就紧紧地把我搂在怀里，我能听见他“怦怦”的心跳。

或许因为我们都是孤单的孩子吧，有种相依为命的踏实感。我们去哪都在一起，少一人在身边就会觉得失落。小帅哥哥在外人面前不爱说话，总是面带微笑看着别人，只有我们在一起时，他才会有说不完的话。他对我的母亲也特别依赖，母亲对他的好，他全明白。他很乖巧地叫我母亲——妈；而我却怎么也接受不了他的父亲，叫不出口那个——爸。

继父在家时，我们都是安静的，他不喜欢我们吵吵嚷嚷，说很烦人。刚开始的一年，四个人的日子倒也过得平静。继父是货车司机，长期在外面跑，有时一出去就是十天半月，他不在家的日子，我总是特别欢喜，这样我和小帅哥哥可以尽情地玩。他带我去河边折纸船，让一艘艘满载我们期望的小船顺着水流向未知的远方。我们在草地上翻跟头，打滚，或者背靠背地坐着，有时也并排躺在草地上一起看如火如荼变化莫测的火烧云，我们一起唱歌，一起冲河对岸大声疾呼，把河里游荡的鸭子都惊得四处逃散……

那是一段平常的日子，而于我和小帅哥哥却并不平常，那是我们生命中真正交集的一年。

3

我一直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永远重复下去，以为小帅哥哥有了我母亲的照顾后就会渐渐遗忘他的生母，得到他想要的快乐。然而，我想错了。有血缘关系的亲情是无论如何也割舍不断的。小帅哥哥快乐的表面背后，其实还有自己的哀伤。他常常会想念他的母亲，在睡梦中泪湿枕巾。

当我知道这件事时，心里别扭，感觉母亲的付出很不值得。对他再好，毕竟是别人家的孩子，很难真正贴心。他的生母跑出去两年后回来了，那个带她逃跑的男人，最终还是抛弃了她。小帅哥哥抱着他的母亲痛哭流涕，继父沉默着，一根接一根抽烟，我和母亲尴尬地站在屋子里，不知如何是好。

自从他的生母回来后，我和小帅哥哥的距离就拉开了。是我在避开他，我不知该如何面对。每天，我都一个人跑到河边，坐在草地上，孤单地仰望着头顶灰色的天空默默流泪。小帅哥哥来找我，我没理他，固执地不再和他说话。

母亲终是带着我再次离开了。原来她和继父并没有办结婚登记，在法律上是不被承认的。依旧住在一个小城，依旧在同一个学校念书，但我们再也没有一起回家过。我们已经不是一家人了。

课间时，小帅哥哥会到教室来找我，邀我放学后一起去当初的小河边。我淡漠地瞥他一眼，什么也没有说，心里却是酸楚泛滥。我真的希望我们还是兄弟，但怎么也想不到，缘分如此脆弱，那维系在我们之间的关系结束后，我们只是陌生人罢了。而心里，我一直把他当成和母亲一样重要的亲人。孤单了那么多年，突然有个疼爱我的哥哥，然后又突然丢失了，一切恍然如梦。

我沉浸在自己的忧伤中，不能自拔，亦不肯原谅小帅哥哥的背叛。他说过，我妈妈是最好的妈妈，我是最可爱的弟弟，但当亲情较量时，他还是背弃了我们。母亲一直劝我，说不是小帅哥哥的错，说我们还是可以像兄弟一样交往，说母子连心，这不是别的关系可以替代的……我懂，只是我再也敞不开心扉接纳他了。

4

放学的路上，小帅哥哥早已等在大树底下。看见我出现，他欢喜地奔跑过来，牵着我的手说：“弟弟!”我冷冷地抽回我的手，低头不语。小帅哥哥见我这样，脸在瞬间涨红，他支吾着说：“弟弟，别这样对我，给哥哥一个说话的机会好么？”说着，他的手又习惯性地搂在我的肩膀上。

我仰起头，瞪视他，眼中噙着泪。“弟弟，是我的错，但她是我亲妈，我不要她，她就无家可归了，不是么？”小帅哥哥说，他的情绪起伏很大，眼泪也禁不住滑落下来。

我一直紧抿着嘴，倔强地不肯说话。“弟弟，无论如何，你都是我弟弟。”他说，然后再次把我搂在他胸前。我挣扎着，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跑得远远的，再也不敢回头。

课间操时间，我们也会在密集的人群里相遇。每次看见他，我都会故意把目光移开，在他没注意我时，我又会久久地盯着他熟悉的背影愣神。他依旧那么瘦，头发还是乱得像没有折叠整齐的被窝儿。他站在他们班的队伍前面，穿着绿色的上衣，黑色的裤子，远远看去，就像春天里一棵朝气蓬勃的小树。

我已经看得懂他曾讲给我听的童话故事，自己也养成了每天写完作业后就看课外书的习惯。我告诉自己，一定要超过他。只是脑海中，时常会浮现出他脏乎乎的脸，乱糟糟的头发还有那双好看的眼睛，那么清晰，仿佛生了根似的，怎么也无法忘记。

两年后，妈妈再次带着我嫁人了。新继父家在城郊，附近有小学，我不得不转学过去。知道自己要离开那天，我偷偷地跑到小帅哥哥的教室外面，站在窗户边看他。他正聚精会神地听老师讲课，手里握着笔。看着他，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跑着离开时，我终于哭出了声，仿佛山崩地裂一般。那一天，阳光灿烂，可我却觉得浑身颤抖，连心都在抖动。

再见了，小帅哥哥。我在心里默默地与他道别。我不知道，这次离开后，我们还会不会再相遇。只是好几次，我都在梦中看见他，看见他笑脸盈盈地给我讲故事，看见他流泪的眼睛……

我怎么也忘不了，那年夏天，在跳跃而明亮的阳光下，小帅哥哥灿烂的笑容和他额头闪着亮光的渍渍汗珠子。

我一直都相信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我和小帅哥哥就是这样，因为父母的再婚而成为兄弟，又因为父母的婚姻而分开，但既然命运让我们相遇了，我们就会珍惜这份情缘，无论我们是否还能遇见，我们都是一生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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