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15岁那年，母亲下夜班时出了车祸。当我到医院时，母亲已经呼吸困难，但嘴里一直叨念着我的名字。我哭着扑到满身是血的母亲身上时，母亲的手垂了下来，“妈，妈——”我狂叫着，但母亲却再也听不到了。

父亲的头发好像一夜全白了。他抱着我说：雪雪，爸爸会好好照顾你的。我哭得惨极了，邻居们都说：看，雪雪这孩子多可怜啊！

一年之后，后妈来了。

当父亲告诉我要给我找个后妈时，我疯了似的摇头，疯了似的哭。但我看得出来，父亲确实变了。一开始还哭，后来，一直和我解释着。我觉得他变化太大了，人也精神了，穿衣服特别讲究。

我跑到母亲的墓地哭过好几次，却无力挽回这个结局。

继母来时，我哭了一夜。

虽然做过抗争，也曾和父亲吵得翻天覆地，可父亲还是把继母领进了家。

真是个妖精，这是我对她的第一印象。母亲去世时父亲曾发誓不娶。看来，男人的誓言好像浮水印，转眼就化成了泡沫。

我恨自己太小，只有16岁，如果再大一点，我会离家出走。姨妈告诉我：如果她打你，你就过来告诉我，我轻饶不了她。她只有25岁，没有结过婚，比父亲小15岁。父亲曾开玩笑说：我以后有两个女儿了。

而且他们会当着我的面亲热，她很会撒娇，也会打扮自己，十分媚态，我给她起了个外号叫“狐狸精”，我所有的亲戚全叫她“狐狸精”，虽然她很讨好我的亲戚，但看她这样年轻漂亮，所有的人全觉得父亲就是让一个狐狸精给迷住了。当然，所有的人都认为我从此要受苦了，可我早就想好了，要和她斗争到底，我会让她好看的!本来爸爸就爱我一个人，自从她进门以后，一切就变了，父亲再也不像从前那样关心我了，全是因为她！

我也暗暗骂父亲，如果他坚持不结婚，父亲在我心中就是完美的。一个建筑工程师，一个风度翩翩的博学多才的男子。当初母亲就是因为迷恋他才从小城苏州跑到北方来的，可怜红颜薄命啊。我很替死去的母亲抱不平，这个风度翩翩的男人应该是她的啊！我们应该有多么完美的一个家庭啊！

父亲还干了一件让我无法忍受的事情，他居然把他和妈妈的结婚照取了下来，然后挂上了他和“狐狸精”的。而我所能做的事情是找一块石头把它砸下来。父亲第一次举手打了我，我跑到自己的卧室里，抱着母亲的相片哭了。她走进来，给我一条毛巾：“雪雪，”她叫我，“我把你爸和你妈的照片又挂上了，别哭了啊！”

“滚出去，蔡小菊!”我叫着她的名字，她是谁的妈？我一辈子不可能叫她妈！我叫她蔡小菊还是高看了她呢！

她捂着脸跑了出去，父亲再一次和我动了怒。他摊着两手说：头疼死了，头疼死了啊！

她的漂亮多情和娇气让我无法忍受，她居然当着我的面和父亲撒娇。而且，她好像根本不喜欢我。

我就直接叫她的名字，她也不在乎，因为我知道刚与父亲结婚时她为我闹过，说不准备和我生活在一起，让父亲把我送到姨妈家。

是我执意不去，我不能让他们过得太幸福了。

我懒得看她的样子，一天描眉画眼的，好像要去勾引男人。她爱撒娇，和我一样爱吃巧克力，爱买新衣服，而且从来不在乎我的感受，完全是一副恶继母的形象。我偷偷把她新买的裙子烧了一个小洞。当她惊叫着跑下楼时，我得意地吃着开心果。

她不就是个电视台的主持人吗？靠什么？不就靠着一张漂亮的脸蛋吸引住了我老爸？

我们之间已经硝烟弥漫，家里常常气氛紧张，有她没我有我没她才刚刚好，我们都爱一个男人，但却水火不相容。

当然，她炒的菜我会嚷难吃，我也会偷偷地在她的碗里放盐放胡椒粉。有一次，当她吃了我多放了盐的菜呕吐时，我的父亲举起手打了我!

我哭着给姨妈打电话。一会儿姨妈就来了，一下把我搂在怀里。我喊着妈。姨妈说：早知道有了后娘的孩子就是这个下场。走，跟姨妈走。

那天我住到了姨妈家。几天之后她来接我，我得意地看着她说：“是我爸爸让你来的吧？你敢不来吗？”

她气得脸都黄了。

后来我才知道，她怀孕了，但父亲说：不能要这个孩子，因为我们有女儿了。可怜的她硬是把孩子打掉了。我给她碗里的菜放盐的那个晚上她刚刚做了流产手术回来，当然，这些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她也很委屈，25岁，却有了一个16岁的女儿，天天和她作对，把她的化妆品弄得面目全非，把她的漂亮衣服弄脏弄坏，她却没有打过我，即使对我态度不好，父亲也会站在我这一边。因为我，她和父亲哭过好几次要离婚。那是我盼望的结局，离婚多好啊，又剩下我和爸爸了，我们父女情深，要她一个外人做什么？

自始至终，我把她看成外人。

18岁，我高考那一年，家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这件大事，改变了我和她的命运。

2

父亲也出了车祸，醒来之后，双脚被截去了，只留下了上半身，高大英俊的父亲一下子变成了重度残疾人。这简直是晴天霹雳，没想到自己的命这么苦，母亲因车祸去世，几年之后，父亲也出了车祸！当我赶到医院时，父亲的腿已经没有了。她没有哭，一直抱着父亲，父亲浑身颤抖着。看她那样冷静，我觉得她大概想尽快离开这个家吧。之前就听说过她的绯闻，她年轻漂亮，出镜率高，好多男人是她的粉丝，迷恋她的主持，迷恋她的声音。这下，她正好得以趁机离开了，去嫁那些大款吧，去嫁那些对她青睐已久的男人吧！

那几天，家里的空气紧张极了。父亲醒来后要刮胡子，结果却把刀片割在了自己的手腕上。父亲一生追求完美，不想就这样过下去了，他受不了自己成了残疾人。幸亏她发现了，跑过去，夺过刀片说：如果你割，我就割。你死，我就死!君走我不留!谁也不信她会这样做。父亲的眼泪流了下来，说：小菊，何苦啊？我是一个废人了。而她说：既然选择了你，就选择了一生。不管是彩虹还是风雨，我们一起走吧。

那时，距离高考还有一个月，我根本没有心思复习了。出事的第二天，她把我叫回了家。她说：我得跟你好好谈谈了。

我们面对面坐着，我眼中一片茫然，这个家算是毁灭了。

她看着我说：“你特别恨我吧？”

我点点头。

她说：“我理解。以前我不够成熟，做事情也不细致，让你这么反感。但从今天起，咱俩都是大人了，明白我的意思吗？咱最爱的人倒下了，咱俩得把这个家撑起来!”

我一下子呆住了，没想到她这么说，这远远出乎我的意料，她继续说：“以后，看我的表现吧，我一定努力把这个家维护好，一定会让你读个好大学。你父亲倒下了，还有我呢！”

那句“还有我呢！”一下子让我泪流满面。所有的积怨，所有的隔阂在瞬间土崩瓦解，我看着她的眼睛说：“放心吧，我会努力的。”

父亲倒下了，但我们俩却站了起来，再也不吵、不闹。她每天起得很早，为父亲打理一切，每天回来得很晚，给我带回营养丰盛的补品。有时电视台发水果，她舍不得吃，给我带回来。她说：“雪雪应该多吃，因为这段时间太费脑子了。”

心中有感动，但我说不出。也许是和她做对时间太长了吧，我只有哽咽着说：“谢谢！”
 这个“谢”字她不爱听，她说，一家人别说两家话。

一个月之后，我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她买了香槟为我庆祝。她还请了专门的保姆照顾爸爸。出车祸以后，家里的经济一下子变得特别紧张，她开始拼命挣钱，给电视台做主持人之外，还去外面演唱会做主持。以前这些地方她根本不屑于去，甚至，一个房地产商的楼宇开盘她也去了，为的是钱。那钱，要给父亲治病，要供我上大学。当我放假回家时，我看到她已经瘦得变了形，我心疼地说：“你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啊！”

那年，她30岁，我21岁。

虽然在心里把她当成了继母，可那个“妈”字，我叫不出口。

3

23岁，我恋爱了。我把男友带到家中，她满心欢喜，忙里忙外。32岁的她，已经不再年轻，甚至，我发现了她头发里的一根白发!

从前爱撒娇吃巧克力的她，如今会炒一手好菜，她把爸爸伺候得非常好。爸爸说：如果不是她，可能活不到今天。

一家人围着吃饭时，她说：我们家雪雪是个好女孩，你慢怠了她可不行。男友说：不会，您放心！

她已经把我当成她的孩子，可那个“妈”字，我还是叫不出口。

男友到底出国了，他离我而去了。她找到人家，没完没了地闹，一点也不像个知识分子。她说：“你怎么能这样啊，雪雪多好的女孩子啊！你太不像个男人了！”她那样动怒，而且骂了粗口，可爱情哪里是骂得回来的？我病了，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是她一直在我床前说：“好男人有的是。我年轻时也失恋，后来找到你爸爸，不也挺好的吗？初恋成功的特别少，好的爱情在后面呢。雪雪这么漂亮，一定会嫁个好丈夫的。”

大学毕业了，她又为了我的工作四处奔波，因为那时不包分配了，她四处托人，最后终于让我在政府部门上班了。上班后第一个月的工资，我给她买了一件新裙子，从前那么爱美的她，因为我和父亲已经好多年不穿新裙子了。

穿上我买的新裙子，镜子里的她那么美，美得那么沧桑。父亲为我们照了一张合影，在照片中，我们好像姐妹花。可我知道，她比我美。因为，她有一颗美丽的心，那颗心，是那样晶莹透明。

男友是她给我介绍的，电视台的编导，英俊洒脱不说，还有良好的家世和善良的品格。她神秘地笑着说：“是我仔细考察了好几个才下手的啊！”看她那调皮的样子，我想，她真可爱啊！

25岁，我结婚了。她一定要我穿婚纱。她结婚时没有穿，是爸爸不让的。爸爸说：别刺激孩子了。

那是她终生的遗憾。

是她亲手给我挑的婚纱，而且是最贵的一件。她说：女儿出嫁，一定要最好的婚纱!我的新嫁衣也是她为我选来的。当然，还有那些小物件，事无巨细，她都亲力亲为。她说：这是女人一辈子最重要的一件事。

看到她忙前忙后，我总想叫一声“妈”，可我叫习惯了她的名字，我依然叫不出口。

她送我5万元钱，是她自己攒下的。她说：“别和你爸说，是我的私房钱。

那天晚上，我和她睡在一起。

第一次我们肩并肩把头靠在一起。她说：你的脾气秉性和我小时候一样，倒真像我亲生的女儿，我们都是爱撒娇很任性的女孩子。如果不是你爸爸出了车祸，也许我们真要斗争一辈子了，针尖对麦芒啊。是你父亲让我一下子成熟了。那一刻，我才意识到你应该是我的孩子，我应该保护你。

我的眼泪落了下来，打湿了那夜的月亮，我发现那天晚上的月亮又大又圆。如果妈妈在天上，一定会看到她的女儿已经足够幸福。

出嫁那天她还在忙着，为我的兜里装着枣和花生，说是家乡的风俗。她说：“到了婆家好好过日子，别再和在家里似的。有什么为难的事给我打电话。”

上车时她挥着手，我这才发现，她已经是一个中年女人了，发丝间有了点点白发，有点儿发胖，但还是那么美。

我摇开车窗，她忽然捂住脸哭了：“雪雪，雪雪。”她叫着我的名字。

“妈——”我再也没有忍住，那个“妈”字脱口而出。

她过来，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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