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背阴处走进你的阳光
我一直都不喜欢母亲,总觉得她是世界上最忙碌的人。我记得年少的时候,小城里放电影或者有戏班子来,她从来都不会有时间陪我去。她总是把我送到电影院门口,为我买好票,而后便逆着来陪孩子一起看电影的家长,往外走。偶尔回头,看到我还站在那里,不满地看着她的背影,便会一挥手,重复那句千篇一律的话:我在散场后等你。是的,她惟一能够给我的,就是在散场后的电影院门口,等我从人群里挤出来,而后用自行车载着我回家。此外,她再也不肯为我付出更多的时间。
那年小城里来了难得一见的木偶戏演出。是我最喜欢的安徒生的《睡美人》,为了吸引观众,剧院推出亲子特价票,只要有父母陪着,票一律打7折。周围的同学几乎都有父母相陪,惟独我,在用尽了软磨硬泡的办法后,依然无法将她说动。她照例是淡淡一句话:“妈妈忙,我给你钱,自己去看吧,散场后我在门口的红色柱子旁等你。
我终于没有告诉她,这是老师布置的任务,需要写一篇与父母一起去看木偶戏的观后感,而且文章一定要包括与父母讨论后得出的结论。父亲去世后,她反而愈加地忙,忙着工作,忙着做饭洗衣,忙着看生病的姥姥;或者,忙着为我找一个又一个的继父。那晚她送我去剧院的路上,有一个笑起来很难看的女人,拦住她说,又有一个合适的对象,有没有时间,见上一面?她看看一旁神情冷淡的我,为难地笑笑,说,回头再说吧。这句话,让我最终放弃了在剧院门口,再一次劝她进去的想法。她有她的亲要相,我也有我的戏要看,彼此互不干涉,各自走路吧。
她在剧院门口,为我买了一个烫手的红薯,说,好好看,看完给妈妈讲讲。我接过她手中的票,不睬她,随了人流便进了影院,任她站在那里,高喊着:“安安,红薯!”那场戏,我看得漫不经心。我的左边,坐着班里最骄傲的白天鹅苏小婉,她扎着牛气冲冲的小辫,跟妈妈分享着一袋香喷喷的爆米花。偶尔,她还会撒娇地坐到妈妈的腿上去,高昂着头,用一缕余光得意地瞥着我。而我的右边,则是小霸王陈铠泽,他几乎一整场戏,都与他的爸爸喋喋不休地讨论着。我知道他那只是故作姿态,谁不知道他作文是全班最烂的呢?
可是,又有谁在意苏小婉是在冲我炫耀,陈铠泽是为了打击作文每次都得最高分的我呢?我只知道,周围的同学,都有父母陪着,而我,却是孤零零地坐在靠近走廊的位置上,冷冰冰地接受着外人同情的视线。睡美人终于被王子吻醒的时候,全场的观众,都站起来欢呼。陈铠泽甚至张扬地站到了座位上,用放肆的踩踏声,吸引周围人的注意。谁都明白,他不过是为了让人看到威风的老爸,制服上耀眼的几道红杠罢了。而苏小婉则装作不在意地,大声地问我:嘿,安安,你妈妈怎么没和你坐一起啊?
我在这样的喧闹里,悄无声息地挤出人群,出了剧院。我想我宁肯完不成老师布置的作业,也不再要这样鲜明的挑衅和嘲弄。
初春的夜晚,依然很冷,我只轻轻推了下门,便又立刻关上了,看看墙上的时钟,距离结束和演员谢幕,还有十几分钟。而母亲,或许还没有相完她的亲吧。空荡荡的厅堂处,只有两个女人,在谈论别人的家长里短。片刻后,其中一个,出去走了一圈,回来后便淡淡说了一句:那个棉厂的女工又站在风道里,陪她剧院里的女儿看戏来了。而另一个,则边织着毛衣,边不屑地回道:听说她丈夫去世了,干吗不找个有钱的男人嫁了,这样也省得连一张电影票都不舍得为自己花了。
我的心,突然剧烈地疼痛起来。我一步步地,艰难地朝门口走过去,而后慢慢地掀开厚厚的棉布帘。风呼呼地灌进我的衣服,借着门口微弱的路灯,我看见她,站在剧院的一根柱子后面,蜷缩着身体,不住地踱来踱去。风吹乱了她的头发,掀翻了她的衣领,甚至几欲将瘦弱的她,刮倒在地。
她原来一直都在骗我,所有忙碌的理由,都只是为了,能够省下一张票来,哪怕,这点钱,只能够为我买一支笔。而我,只顾得抱怨于她,却忘了,其实她一直都在用谎言,小心翼翼地维护着我的自尊。
我流着眼泪,朝她走过去,她看见我,即刻迎上来说,戏一定很好看,瞧,你脸上现在还残留着眼泪呢。我抱住她,将剩下的泪水,全都擦到她的衣服上。她拍着我的肩膀说,安,别哭,你看你的红薯还在我怀里,热着呢。
我坐在她的后车座上,吃着濡甜的红薯,第一次觉得,她的脊背,原本是一片最温暖的向阳的山坡,只是我走了那么久,才从背阴处,看到那一片温情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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