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
老俩口是我插队时的紧邻,我管他们叫“好公”、“好婆”。
好公进过私塾,念过四书五经。他见我年纪虽轻肚里却也有点古董,于是常拎只紫砂茶壶过来扯古。扯到兴浓时,脑袋便禁不住晃圈。
好婆不识字,从小当童养媳,生得娇小玲珑。好婆很任性,好公在一次酒后告诉我,好婆第一次来潮后便以为自己长大了,拉着好公求欢。公婆怕日子长了闹出事来,赶紧给他们完婚。那年好公十七,好婆十四岁半。
好婆越大越野,竟渐渐干些顺手牵羊的事,虽然没人兴师问罪,名声却不好。
那次天刚擦黑,社长开会回家,远远望见好婆在偷队里的棉花,于是喝斥一声过去拿赃。没想到好婆“嗖”的一下卸了裤子,吓得社长转身就逃。
这事伤透好公的心。尽管好婆说裤子不是故意卸的,全因为往裤裆里塞多了棉花,又只系着半个裤腰,猛一吓就自己掉下来了,可好公还是与她分床而宿。
我因住在社场旁边,便养几只母鸡散放了生蛋。母鸡食源充足,却很少生蛋。说与人听,都断定被好婆偷了。一日从宅后泥坝回家,转出西墙猛见鸡窝口高高地蹶个屁股。定眼一看,果然是好婆!她一阵尴尬,随即拍着膝上的泥讪讪道:“我家白鸡几天没蛋,看看是不是生在这里。”
我不禁大怒:“你的鸡天天关着,会来这里生蛋?分明……”
入夜,乘月色去水桥汰脚,却听好公压着嗓门喝斥好婆:“强盗还不抢叫花子呢,你怎么去偷他?”“他的鸡社里养着,蛋大家吃得。”
只听“啪”的一记耳光,往下再无声息。
好公恼透了好婆,却从不提“离婚”二字。队里都笑他戆,也笑他贪好婆姿色。
去年春节我去队里探望,好公鹤发童颜身骨尚健,好婆却因中风在床上躺了七载。见我这么多年仍记着他们,好公乐得拉住我的手忘了放下,好婆也艰难地挪起上半身靠在枕上吩咐:“快去烧碗鸡蛋,沈知青跑了这么多路,肚皮早空了。”
我便坐在床沿问好婆:“好公待你好吧?”
好婆冲着灶间撇撇嘴说:“好手好脚当我是棵草,现在倒下反而对我好,真是个怪人。”
好公听了道:“这有何怪?现在你不要手脚了呗!”
好婆顿时蔫了,许久后才垂着眼摇摇头说:“惹他恨了几十年,没想到现在他这番情义,早点晓得,我就——”
她噎了话,浑浊的眼中缓缓滚出两颗泪珠。
好公便在灶间劝:“又来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们足足一花甲了,还不应该好好照顾你?”
我却笑着冲灶间问:“你就从没想过休了好婆吗?”
好公边往锅里倒着热水边朗声道:“贤侄取笑了,她乃孤儿,休往何方?知足者,长乐也!”我凝神静气等他往下扯,却只听得柴草在灶膛里“哔哔”地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