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回家过年的时候，看见妈妈在院子里晒全家人四季的衣服，空气里满是樟脑丸的清香，到傍晚的时候，我把那些衣服重新叠回衣柜，叠着叠着，就叠到那件烟灰色的四平针绒线衣，厚厚实实的，捧在手里，有阳光的味道。

记得织绒线衣的时候，是高考那年的暑假。那个时候许安在西安，他给我寄剪着喜鹊登梅的大红的双喜，说是亲眼看着老奶奶坐在窑洞门口一剪刀一剪刀剪出来的，剪的时候，真的有两只花尾巴的大喜鹊在院子里的皂荚树上叽叽喳喳地叫。

认识许安的那年，我七岁，他十岁，站在我面前却比我矮半个头，我哄他叫我姐姐，他就叫。我乐得呵呵直笑，他就急得直拽我的衣角，姐姐，姐姐，你笑什么呀？

隔壁张家搬走之后，他就和他妈妈搬过来了，两家紧紧挨着，中间只隔了一圈矮矮的花树围成的篱笆，许阿姨很会烘焙点心，每到周末，便满院子都是点心甜甜的香味，融融地飘在空气里，许安总是隔着矮矮的花树拼命喊我的名字，这个小狗形状的点心是给你吃的，因为你属狗狗……他很小心地把点心放在我的掌心里，刚刚从炉子里拿出来的点心，在掌心，温暖却不烫手。

到春天的时候，院子中间的花树便会簇满粉紫的花朵，许安会折过来，帮我插在辫子上。到我十岁的时候，许安已经十三了，比我高一个头。每回把花插在我辫子上，总要用鼻子闻闻。我问，香吗？他说香。我又问，有多香？他说有他妈妈做的枣糕那么香。我骂他馋猫。他就追得我满院子跑。

家属院里和我们一般大的小孩子就开始唱：枣糕甜，枣糕香，许安围媳妇忙；枣糕香，枣糕香，枣糕甜，许安围媳妇忙不停……

二

到我十三岁那年，许安十六岁，我读初二，他读高二，每天放学，他会跑两站路接我放学，然后一起到游乐场，过山车滑翔翼太空飞船，他把用不完的游戏机币全装在我书包里，那样他妈妈就查不到了。玩累了，就去绕一大圈棉花糖，一路舔着，一路晃悠，然后再回去。

那年，他已经会弹很好听的吉他了，他弹吉他给我听，我帮他抄课文，抄过这样一首诗，李白的《长干行》——

郎骑竹马来 绕窗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 两小无嫌猜

那个时候，我们还听高晓松，许安总是坐在学校操场的大草坪上，哑哑地唱着：

我是你，闲坐在窗前的那棵橡树；

我是你，初次流泪是手边的书……

恍惚的记得，那年许安猛地蹿到178cm，瘦瘦的身体裹在大大的蓝色格子的校服里，再也不肯叫我姐姐，也不让我叫他哥哥。那时候我留了长发，不绑辫子了，就那样细细碎碎的散在肩上。

许安高考落榜的那年，我狠狠地病了一场。他走的时候，我还躺在医院里打点滴，他过来和我告别，说是要和同学去北京，他背着吉他，拎着大大的黄帆布包，站在我面前，嘴角牵动着，却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倒是我爸爸先说话了。他说，小安，无论走多远你都是最棒的。说完之后，塞了一个红包在他的掌心里，他用力地朝我爸爸点点头，便掉头走了。那年他18岁，我看见他单薄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想好不哭的，却还是撑不住。

起初的时候，他断断续续地给我写信。他说，分开了，总是怀念对面楼里的灯光，明明灭灭的，让人猜想厨房里一定飘着融融的饭菜香；他说，分开了，不能说算就算了；他说，分开了，但你毕业之后一定要来我的城市找我；他说，分开了，你若记得就记得，你若忘却就忘却；他说，分开了，将来我一定开着宝马见你……

后来，便渐渐地断了联系，他妈妈去看过他几次，回来的时候挺自豪的，这孩子争气，一边在音乐学院自费读书，一边打好几份工……再后来，又听他妈妈说，他恋爱了，很漂亮，很漂亮的女孩子，温温柔柔的，笑起来，小小的虎牙，浅浅的酒窝……又再后来，在街上的唱片行听到他的歌，还有电视报刊杂志上关于他的故事，那个女孩子叫小美，是他的女朋友，是他的制作人，也是把他带进娱乐圈的人……

三

考上大学那年暑假，为他打了一件绒线衣，因为天气预报说那年北京的冬天会很冷，就一直想给他打件绒线衣。绒线衣打好了，却一直没有寄给他。我觉得有些事情，可以说是结束也可以说是成熟。

乘车去厦门读大学的那天，在火车站却突然改变主意，去了北京。报纸上说，他在一个大学校园里有一场见面会，很多年了，分开之后就一直没有再见过，总觉得最起初的时候，有些该说的，没有来得及说，有些该做的，没有来得及做，有些该忘的，也没有来得及忘……

那个大学校园里，到处都是他的演出海报，海报里，他坐在草坪上，身后是高高的篮球架，抱着吉他，头发长长的散落着，眼神空洞而遥远，脸上有浅浅的豆瘢，青春留下的痕迹，才想起，那年他已经２４岁了，我２１，都还有着大把的岁月可以挥霍，大好的前程可以梦想。

我抱着装着绒线衣的包包在空落落的校园里走，我听得见礼堂那边人声喧闹，隐隐约约是他的吉他声，是《绿袖子》，这首木管五重奏的曲子，换上忧伤的和弦，却也让人听得落泪。我终究是没有走过去，很多想说的话，想做的事，空自澎湃了许久，却不知从哪里下手，在感情里，每个人都会有许多觉得太委屈吧。

大三那年暑假，回家的时候，遇见过他，还有那个很漂亮，有着小虎牙和浅酒窝的女孩子。很多年不回来了，他兴奋得不行， 说高中的时候，老是坐在学校操场的草坪上唱歌，那个时候我们唱高晓松的歌。他拿起吉他轻轻地哼了起来“我是你，闲坐在窗前的那棵橡树……”。唱到一半的时候，锈了的琴弦铮然而断，也就是那一刹那，他抬头看着倚在门口的我，那样清澈的目光，完全不是海报里的遥远和空洞，都不说话，就那样怔怔地看着，恍惚又是旧日时光，他追着我满院子跑，院子里那圈矮矮的花树，一花开，一花落，粉粉紫紫的簇满了枝头……

“小安，你早恋哦！”女孩子大声叫他的名字。不是许安，而是小安。女孩子在他的旧课本里翻出一页作业纸，是他高二那年，我为他抄的课文，李白的《长干行》，叠得整整齐齐，四四方方，上面是我十三岁那年写的字，早已模糊，却又在心底突然地无比清晰起来，仿佛就在昨天：

郎骑竹马来 绕窗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 两小无嫌猜

他家第二天就搬走了，原来他是回来接他妈妈去北京的。那一季，院子里那圈矮矮的花树开得特别稀疏，花瓣落了一地，空落落的院子，仿佛还有烘焙点心甜甜的香味，融融的飘在空气里……我靠着院子里的大枣树，看那些花朵，早晨的中午的傍晚的，看着灯火一点点蔓延，眼看着时间啊夏天啊我身边的人啊静静地走，泪刷地就下来，竟再也止不住……爸爸过来拍拍我的头，２３岁的大人了，还哭鼻子。是啊，我２３岁了，他已经２６了，而我们认识的时候，我才７岁，他才１０岁，把小狗狗形状的饼干放在我的掌心，然后舔着嘴唇看着我吃完……

四

大学毕业，我没有回老家，一个人留在厦门，再后来，恋爱，分手，恋爱，分手……关于许安的消息，没办法不知道，杂志，报刊，电视，无孔不入的报道，先是说他换了新东家，然后是和那个把他带出道的女孩子分道扬镳，被人说是忘恩负义，再然后，便是他们的复合，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去年的一天看见了许安的自传《人之初》。文中有一篇《给我心中的女孩》：“你读高二那年，我出第一张专辑那年，你考上大学那年，我在北大开演唱会那年，我都偷偷回去过，可是我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也许当初我应该见你的，也许……”

我心一阵痛，但是我告诉自己：很多事情，路过了，就是风景，走不回去了。已经没有了也许，就像我现在已经２７，而你已经３０。我们所能做的就是怀念过去，怀念我们那段青梅竹马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