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什么文化,斗大的字认不了一箩筐。她长得也不好看,脸皮黑黑的,眼睛不大,个子矮小。那时她唯一的优势,就是她家比他家有钱,他是从她家里借了几十块钱当路费、学费才勉强到省城里去读书的。那几十块钱的代价,就是他要承载起她后半生的幸福。

高大帅气的他,身边站着矮小瘦弱的她,他如玉树临风,她则像他阴影里一棵灰扑扑的草。那样的两个人,站在一起,怎么看都让人生出一种遗憾。可他还是跟她结婚,带着她进城。

她只在城里待了一个月,就匆匆忙忙逃离。她说,她在城里不习惯。说了那么多不愿意在城里待下去的理由,独独有一条,她没说,就是她外出买菜的路上听到几个人在她身后悄悄议论:想不到李老师一表人才却娶了这么一个人。她是为着那一句,才坚决要离开城里的。她其实那么喜欢城市,喜欢和他待在一起。可她不想让别人在他走过的地方指指点点。

他真的送她回去了。从此后,他在城里做着光鲜体面的城里人。她在乡下仍旧做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村妇。因为她不识字,他很少给她写信,她给他的信更是稀少。只是在每个季节,山里的时鲜果蔬下来时,她会拎了大包小包的东西,山水迢迢,看他。见面,她也只会家长里短地絮叨,里里外外帮他收拾一遍。偶尔叮嘱他要早起早睡保重身体,就算是她能讲给他的最甜蜜的情话。

那纸离婚协议书,是在他们婚后的第五年,他千犹豫万徘徊后才拟定的。在那份没有爱情的婚姻里,他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家里的房子、田地、孩子,还有他那几年来在城里挣下的所有的钱,全部给她。那些都明明白白写在那份离婚协议书里。总是说不出口,他只能选择那样一种略微委婉的方式。离别的前夜,她一直在厨房里忙活到半夜,蒸煮炒炸,将他的行李包塞得满满当当。看着她忙碌,他的眼睛忽然有点潮湿。可他还是将那份离婚协议书轻轻地折好,放在了床头。

第二天,她挥手同他告别,在村头那棵古老的大榕树下。那个小村唯一一趟开往镇上的公共汽车,将载着他到镇上,他再转车到省城。放心去吧,家里有我。她轻轻举起的手在那棵老树下定格成那幅不变的风景。他的眼睛,忽然就被明晃晃的阳光晃得一片模糊。

从村里到镇上的公路坑洼不平,那辆满载着乘客的破旧中巴载着他一路颠簸着往镇上驶去。他坐在车子的最前排,一路在设想着他未来的婚姻路。车厢里的其他乘客,要么在打盹要么在交头接耳地说说笑笑。没有人会想到,他们身后远远的路上,有一个女人扬着一只胳膊在疯跑。是她,在村口和他告别,回家一眼就看到放在床头的那几张纸。打开来,只看一眼,她就飞身冲出家门,却发现那辆载着他的中巴已不见了踪影。她就一路飞跑着顺着那条路一直追上来……

从村子到小镇,10公里弯弯曲曲的盘山公路,车子行得慢,她却几乎是拼了命在跑。她要赶在那天开往省城的车子开出前追上他。远远地看到她披头散发从远处扬着手向他跑来时,已是一个多小时以后,离他出发去往省城的时间还有不到半小时。他以为她看了离婚协议书来找他拼命。他站起身,寒着脸迎上去。那会儿的她,嘴唇发紫,头发已湿漉漉地贴到头皮上,气都几乎喘不上来:“你的讲课稿,落家里……”

说完那句,她就一手捂着肚子,缓缓地蹲了下去。他怔住,上前轻轻扶起她:“你一路从家跑来的?就为了给我送这个?”

“我不知道写的什么,但我想它对你一定重要,怕你回去找不到着急……”她的脸上露出孩子气的笑。

“是很重要,非常重要……”他的眼圈儿红了,接过她递上来的那份离婚协议书,三下两下就撕了。

“怎么撕了?不是你的讲课稿?”

“是我写给你的情书呢,让别人看到了就不好了。”

“就你贫……”她丝毫不怀疑他的话。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幸福。

那天,他找借口没走,跟她一路步行着回了村。回程的路上,她还在为那封她没看到的“情书”而遗憾。他说,那封写得不够好,等回家,他重新给她写,给她写一辈子。

而今,已满头华发的她和他牵手走在校园里,看到过他们的人都说他们是那所校园里最恩爱般配的一对夫妻。没有人知道,他们牵手半生的深情,只因为当年那封奔跑了一万米路追上他的“情书”,让他明白了爱的真谛。那个秘密,她却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