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葫芦
护士走进病房,顺手将灯打开,顿时屋里一片雪白。
父亲静静躺在这片雪白之中。白色的病床,白色的床单,一身白衣的护士在一片雪白中忙乎着自己的工作。
我也穿着一件白大褂坐在父亲的病床旁边。那白大褂是医院专门发给病人家属陪床时穿的。
父亲的一只手紧紧拉着我的手,另一只手里攥着一件东西。那东西我小时候见过一次。那是一件和田白玉做的葫芦,有花生大小,通身白色,温润圆滑,晶莹剔透,纯洁无瑕。父亲将它藏在一只精致的小盒子里,百倍呵护。听母亲说,父亲住院以后便把它带在身边,攥在手心,寸步不离。
病危通知书已经下过几次了,眼看着父亲越来越虚弱,家里人无不心急如焚。然而,毕竟父亲年事已高,毕竟患病多年,即便是华佗再世,也不见得有何妙手回春的良方。母亲只知道坐在一旁垂泪,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弟弟们一连几天轮流值班,早已是一脸愁容一身疲惫了。这天情况较为稳定,我让他们回家休息,自己值夜班。
父亲一生在兵工厂做工,很早就成了八级钳工。用现在的技术职称来讲,那就是高级技师。上级曾调他到总部上班,可他无论如何都不去,他说他绝不离开这个厂子,更不离开重庆。如今,父亲老了,危在旦夕。看着父亲消瘦苍白的脸,我不由得两眼湿润起来。
这时,父亲瘪进去的嘴蠕动了几下,似乎在说话。我急忙凑到跟前细听。父亲竟然在有滋有味地念诗,真让我大吃一惊!那是一首古词: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生命垂危的老父亲,此时此刻怎么还有心思念诗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第二天,我问母亲。母亲听了半晌不语,而后长长叹一口气,说:
“我知道。咱们应该帮一帮他,让他安心。”
原来,五十多年前,父亲与母亲认识的时候,父亲正处在悲痛欲绝的境地,跟他交往了多年的恋人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是与他一起走进兵工厂的一位姑娘。两人一起进厂,一起当学徒,一起出徒当师傅,同学习,同生活,同劳动,整天都在一起,恩爱有加,情投意合。可姑娘的父母坚决反对。这两位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突然变得格外强硬和不讲道理。为了阻止女儿的这桩婚姻,一家人突然搬走了,只留下一把姑娘送给父亲的缀着一只玉葫芦的折扇。父亲悲痛欲绝,恰好此时遇见了母亲。母亲百般规劝,才使父亲安下心来。在此后的半个多世纪里,父亲时时记起那个姑娘,常常拿出折扇看,后来折扇遭雨水损坏,只留下那只玉葫芦了。
“那位阿姨如今在哪里呢?”我问。
“听说在武汉,”母亲说,“那姑娘走后,你父亲曾托人四处打听,但也只得到这一点儿情况,时间一长你父亲也就不再提起,只是常常默默吟诵那首古词。我猜,你父亲现在一定有个心愿,想在临终之前知道她到底过得怎么样。我也想圆你父亲这个梦,趁你父亲还清醒,咱们去武汉找一找吧。”
母亲说这些话的时候,平静、慈善、自然,一脸真诚,似乎此事与自己无关,似乎自己是一个志愿者。母亲的平静和真诚深深感动着我,浸染着我,由不得我不顺着母亲的思路去往下想。于是,安排好弟弟们值班,同医生说明情况,我和年逾古稀的母亲踏上了这奇怪的寻亲之路。
在偌大的武汉三镇,寻找一个失散多年、无一点儿消息的耄耋老人,简直如大海捞针。多亏媒体、公安出面帮忙,一周之后还真找到了那位阿姨。她还健在,已是四世同堂,但也百病缠身,不能下床走路了。
热情接待我们的是阿姨的老伴。三位老人相见,没有尴尬,没有生疏,没有客套,只有融洽和真诚。
阿姨说,她家搬到武汉,她就被父母软禁起来,曾偷偷回过一趟重庆那个兵工厂,但听说父亲已经结婚,又悄悄离去。
阿姨说这些话的时候,平静、慈善、自然,一脸真诚,似乎在诉说一件与己无关的遥远的历史故事。
这是阳光灿烂、风和日丽的一天,两位老人分别躺在重庆和武汉自己的病床上,两边的床前同时有许多人忙碌起来,架起了摄像机,电视屏幕,对讲机,太空中的无线电波为两位老人见面搭起一座看不见的桥梁。当两位老人同时出现在对方床前影视屏幕上的时候,两位老人激动万分,颤抖着双唇,清晰而洪亮地喊出了对方的名字。此后,谁也没有再说出一句话来。许久,父亲吃力地抬起胳膊,把那只玉葫芦举起来。阿姨也抬起胳膊,同样也举起一只玉葫芦。也许他们有很多话要说,也许他们有许多事情想问个明白,也许想互相嘱托些什么,也许他们还想共同吟诵那首古词。然而,此时此刻,无论谁,都没有气力了。
当天下午,父亲离开了这个世界。带着微笑,带着安逸,带着满足,带着他那只玉葫芦,走了。那天下午,那位阿姨也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