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妻
他下了长途汽车。
横在他面前的是一条不陡的山梁,山梁那边,有他的家。归心似箭呀,不一会,他就坐在山梁的丫口上了。他贪婪地向那边望着:夕阳下,暗红色的光和晚餐的炊烟搅合在一起,轻轻地蒙在这座依山傍水的村庄上面。稀疏的白杨树时隐时现的黑点儿,是蹦跳的苏雀儿和家雀儿;偶尔跃入耳朵里的爆鸣声,是耐不住性子的孩子放响的迎春鞭炮;家家房门两旁那模糊不清的,是刚贴上不久的春联……多么玄妙的景致啊!他真想一步跨入家门。可他坐下了,竟然坐了那么久,他盼望天快黑,他嫌时间过得太慢。他要等夜深了,灯关了,媳妇睡下了的时候,从猫洞把手伸进屋里打开房门,神不知鬼不觉地走进屋里——他怕看见媳妇那两道希望的明亮的目光,也怕媳妇看见他自己羞红的火辣辣的脸颊。
夜色终于把村庄淹没了。然而,却没有遮住农家窗子里流泻出来的束束灯光。一个月前的现在,他正在炕上搓苞米,那是要在开春播下的希望种子。一边搓,一边细致地端详着媳妇,怀着那样一种神秘甜美的心情,就像是一个收藏家那样惬意。她,鸭蛋脸儿,微微上翘的嘴唇,不大不小的鼻子,精致的眉下闪动着两只会说话的眼睛,使人联想起十五的月亮正照着椰子树下的两潭清水。看上去,浑身上下都是那样协调,各个器官都是那样配合默契。这个性格开朗、落落大方的美貌姑娘曾使那些“吃商品粮的”风度翩翩的小伙子们夜不能寐。可是,她却戏剧性地嫁给了老实巴交、并不富有的他。她看上去那样柔弱,就像一根随风摇荡的柳条。她养了母猪、蜜蜂,种黄烟、栽大蒜,还要到承包田里去锄草……她太累了。可是,稍有余暇,就没完没了地擦呀、洗呀,她是个爱干净的女人。他的外衣两天一换,内衣三天一洗。她说男人穿着弄脏了的衣服出去,别人一定会说男人的老婆懒惰,她是一个要强的女人啊。他看着心疼,几次提出,有钱首先要买洗衣机,她却说还不能纳入“财政预算”;首先,要把盖房子的饥荒还上,不让人家说他们不守信用,除非有一笔意外的收入飞来。那天,他搓着苞米,就这样端详着她。她正在洗衣服。忽然,她停住了手,问他:“你听见收音机里说啥了吗?”
“啥?”收音机还在响着。
“傻了?就知道瞅。”她嗔怪地说,自己却禁不住格格笑起来。
“啥?”他又问。
“乌苏里江出鱼了。咱东边儿那个县,有一千多人出去钓鱼,有人一天钓五十多斤呢。”
他眼睛一亮:“钓鱼?咱去钓鱼!半个月,准能挣回一台洗衣机呀。”
事情就这样定下了。可是,却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简单,他不会钓鱼,不会找窝子。现在,他两手空空回来了,没有给媳妇带回心爱的洗衣机。
庄户的灯几乎全熄灭了,他也该往家里走了。寒风飒飒,坐了这么久,却没感到冷,因为火?还是血?这不是村边那棵老槐树吗?他想起了《天仙配》。那天一早,他拿着赶制的鱼钩,背着媳妇打的包裹,那里面装着沉甸甸的希望。就是在这棵老槐树下,他和她依依惜别,还有那条“四眼儿”,摇头晃尾地和他亲昵,用拉拉巴巴的舌头舔他的手指。他对狗说:“乖乖,回去吧,我几天就回来。”不知为啥,他的脸不由自主地红了。可是,他竟然这样回来了,两手空空的。
万籁俱寂,独有他家的灯还在亮着。墙上,印着一个一摇一晃的人影,那是她。屋里传出含混的又清晰的洗衣声,声声揉搓在他心上。
门开了,是她出来倒脏水。“四眼儿”叫着奔了过来,它闻到了主人身上特有的气味。她急忙迎了上来,一把把他拉进屋。借着灯光,她看见了他鼻子下眼睛下挂着冰溜子,心疼地说:“看看你,看看你变成啥样儿了。”她端详着他。
他一阵发窘,口吃地说:“我,我没拿回一分钱。”
她咯咯地笑起来。他想辩解,嘴却不听使唤:“我,我真的一分钱没拿回来。”他机械地重复着。
她先是愣了一下,接着笑得更甜了。“傻了?给。”她冲了一杯糖水递过来。
他眼睛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