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申元的极限人生
29岁就要直面死神,他却微笑着对家人说:“我从来没有浪费过一分钟,我很开心,我活得实实在在……”
2000年3月23日,美国哈佛大学医学院博士后研究员郭申元,在离开故乡10年之后,第一次回到上海。四天后,这位年仅29岁的杰出科学家在故乡辞世。
郭申元的辞世,首先在为数并不多的一些了解他的朋友中间,引起了极大的震动,用他在哈佛大学医学院的导师、国际著名的DNA研究专家查尔斯·理查森教授的话来说:“这位年轻人所做出的贡献,要远远超出比他活得更长的人。”
也许,能用下面几句话来简单勾勒一下这位对我们大家来说名字还很陌生的年轻人的形象:
这是一位在人类抗癌研究的顶级赛跑中成绩最为优异并接近终点冲刺,却毫无防备地抗癌症这一宿敌猝然击倒的选手;
这是一位学业成绩优钟,进入顶级实验室工作并深受尊重,但却没有时间为自己办一张“美国绿卡”的中国留学生;
这是一位常在深夜被“灵感”激起要赶往实验室牢牢攫住思想的火花,却不想让发动引擎的声音吵醒邻居而宁肯步行的科学家;
这是一位可以在两年时间内都想不起打开父母从围内给他带来生活必需品的行李,但却在癌症手术仅10天后,就要赶往实验室继续工作的人。
郭申元1970年6月12日出生于上海,父亲是一位学养深厚者、某著名出版社的负责人,母亲是上海医科大学附属肿瘤医院的主管药剂师。
童年时代,郭申元就显现出善于观察、善于动手的独特秉赋。他父亲回忆:当年他们余庆路屋前有一个小花园,孩子放学后老是在花园忙碌,从观察蚂蚁到自己种树,忙得津津有味。和别的孩子不同,他很有恒心,从不浅尝辄止。二十多年过去了,郭申元当年亲手种下的无花果树都已经长成了大树。
最早让郭申元体现出科学家素质的是他有关蟑螂的研究。小学五年级,他发现老房子里蟑螂很多,不知哪本书上所说的“蟑螂是恐龙时代的生物”,引发了他对蟑螂的兴趣。他开始捕捉和研究蟑螂,让父亲吃惊的是,孩子竟然坚持了4年的寒暑假,而且不仅在自己家里捉,外婆家、舅舅家、阿姨家,都成了他的蟑螂研究实验室。通过捕杀蟑螂计算它们每年的增长率,他分析了蟑螂迅速繁殖的生理和社会因素,年仅16岁就撰写了一篇题为《上海的蟑螂数量将与纽约不相上下》的论文,并发表在1988年3月的《自然与人》杂志上。
郭申元在学校的学习成绩也非常好,中学毕业前夕,父母曾对孩子的人生方向有过一番争论,父亲希望他学文科,学医出身的母亲希望他读医科大学。最后,母亲的影响稍占了上风,1988年,郭申元被上海著名的重点中学——上海中学保送至复旦大学生物化学系深造。
在复旦,郭申元仅学习了两年时间,就以优异的成绩被美国俄亥俄州立大学生物化学专业录取。
1990年10月,郭申元用自己在大学课余时间编译书的稿费买了机票,怀揣着父母省吃俭用攒下的3000美金,开始了他在美国的学业和科学研究。
1992年,郭申元以全“A”成绩毕业,获得了“全美优秀生”称号。当时,美国某公司因他出众的成绩录用了他,父母也希望他现实地考虑自己的前途,但郭申元慎重考虑后作出了继续深造的选择。他的志向很高,他说:“我来美国不是来赚钱的,而是来学本领的。”
1995年3月,郭申元获生物化学硕士学位并顺利通过俄亥俄州市大学博士资格考试。在攻读博士学位期间,他确定了自己的人生目标,他的研究方向是DNA主要构成物质的合成与复制,这与美国正在进行的防癌、抗癌药物的研制直接相关。他的博士论文大纲获专家们的高度评价,被认为体现了在DNA研究领域内的新思路。
他写信告诉父母,自己已决定选择抗癌研究这一高难度的基础理论研究。他清楚地知道,这不是一个能快出成果或马上能产生经济效益的领域。他索性要求父母断了希望儿子在经济上可能对这个家有所回报的念头,他对妈妈说:“妈,你们不要希望儿子在美国赚钱。”
一辈子和癌症病人打交道的妈妈知道,自己的儿子从小就有一颗博大的爱心。也许正是自己无意问往家中带回的人类与癌症搏斗的信息,使孩子深深体会到癌症是人类最凶恶的敌人,促使他要加入人类征服癌症的最后决战。当妈妈年复一年地在肿瘤病房目睹癌魔施虐时,儿子却和一批世界上最杰出的科学家一起日日夜夜在实验室奋战,运用人类的最高智慧,寻找癌症发生的机理,为打造制服癌细胞的武器指明方向。
今天最令爸妈伤心的是,孩子在攻克癌症的尖端研究领域做出了被公认的杰出贡献并展示无量的前途之际,竟然落入了癌症的魔掌。
医学在20世纪的一个重大突破便是弗莱明发现的青霉素,引发了医药界对各类抗生素和疫苗的研究开发。但是,直到20世纪结束,对于癌症、艾滋病等基因水平上的顽症,人们仍然束手无策。简单地说来,癌症这一每年要夺走世界上600万条生命的恶疾,其基本发生机理就是人体的DNA复制过程发生了反常。
一批世界顶尖的科学家,正在为深入了解DNA复制过程中的各个步骤而不懈地努力。只有真正了解了这些过程,才有可能研究出控制癌症等反常现象的治疗方案。
1998年3月,郭申元获得美国生物化学博士学位。他的学位论文得到了导师及国际同行的高度评价:“我们深信郭博士是一位非常杰出的科学家。他定将为人体抗癌研究作出重大贡献。”
在准备博士论文的最后一年,郭申元的妈妈特意请了一年的事假,赴美为儿子料理生活。她回忆说:“申元不讲究吃、不讲究穿,只是全身心地投身科研。有时,深夜里两三点钟他突然会从床上爬起来,说是灵感来了,要到实验室去。我说你难道不能等天亮再去吗?他说妈妈你不知道,这种灵感稍纵即逝,也许睡一觉后就没有了。当时实验室离家有5分钟的车程,但申元却不肯开车去。他说夜已经深了,发动车辆会吵醒邻居。他总是在深夜步行半个多小时至实验室,在夜风中整理自己的灵感。”
郭申元在俄亥俄州屯大学的博士导师爱佛斯教授,非常喜爱这位来自中国的学生。他给郭的父母写信说:
申元是来我实验室工作的最优秀的博士之一,我曾设想过他成为教授的那一天。他在沟通上的天赋和科研中的远见是非同寻常的。
在实验室里,他快乐的天性和友善使每一天都变得明媚。作为我退休前的关门弟子,申元在我的心中占据着特殊的地位。
认识申元有十年了,我爱他如自己的儿子。
爱佛斯教授的这位“爱子”,因在生化领域内的杰出成就,同时被美国多所学校邀请开展博士后研究。最后,郭申元选中了哈佛大学医学院,加盟美国著名分子生物学家、美国科学院院士、哈佛大学医学院终身教授理查森的实验室,从事博士后
研究。
在理查森实验室,郭申元探索的是DNA复制过程中最重要的几种酶的作用机制以及基因和蛋白质在复制过程中的相互作用方式,这是一个极富挑战性又有相当难度的基础科学研究课题。
在短短的一年多时间内,郭申元就攻克了实验室中几年来不能解决的难题,他鉴定出了起到DNA解旋酶功能的蛋白质部分,并直接导致了这种酶的结构的测定。
“这是科学家首次揭示这类解旋酶的结构。郭博士的名字将永远与这一独特的贡献连任一起。而且,他的工作将为其他科学家继续研究这一重婴蛋白质提供方向。”理查森教授在写给郭父母的信中这样评价。
郭申元受人瞩目的研究成果,两篇已发表在世界顶尖杂志《细胞》和生物化学领域中最高杂志《生物化学学报》上,另有一篇即将发表在最权威的《美国科学院学报》上。
今年6月26日,科学家们宣布了他们已基本完成了人类基因组草图的绘制工作,即已测定了位于人类23对染色体之上的遗传物质DNA中30多亿对碱基的排列顺序,人类有史以来第一次读出了“生命之书”。
这一轰动世界的重大科学事件,标志着科学研究在21世纪已进入了基因时代,破译遗传密码注定将引发医学领域一场深刻的革命。领导基因测定的科学家们指出,他们目前向世人公布的工作只是好比把一架波音777飞机的10万多个零件清单列出来,但这一清单并不告诉你如何组装,也没有告诉你飞机是如何飞起来的。接下来,科学家将研制出新技术和新设备来弄清“飞机是如何飞起来的”。曾让郭申元呕心沥血的研究工作,正与“弄清飞机如何飞起来”有着密切的联系。
到哈佛不久,郭申元认识了在田纳西州攻读工商管理的中国女留学生欣欣,不到一年的短短接触,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得到了一个真正的“知肯”,他们马上订婚、结婚。一切都是那么顺利、美好!
欣欣说:“在过去的一年内与他相伴,看到他是一个多么勤劳、刻苦,多么上进的人!去年夏天暑期,我从田纳西来到波士顿,那年波士顿高温是百年不遇,他每天早晨出门去实验室,我在家做饭菜,装两个饭盒,中午12点给他送到实验室,那就是他的中饭和晚饭。那时我在三楼的图书馆看书,他就在楼下做实验,整理数据。当我催促他吃饭、回家时,他总是说:等一等,再过一个小时,再过一个小时。……他真是为科学而生的人!当他到哈佛之后的第一篇论文在《生物化学学报》发表之后,他告诉的第一个人就是我,我们当时真是欣喜若狂啊!这之后,第二篇论文又在《细胞》上发表,老板(理查森教授)对他为整个实验室工作的进展所作的贡献赞赏有加,我说现在你总可歇一歇,给自己放个假了吧。可他他却说我实验又取得了新的成果,这些数据又可以写成第二、第四篇论文,但谁料到命运是这样无情……”
去年12月中旬,郭申元在和上海的父亲通电话时,父亲在话筒里听到他在不断地咳嗽。当时郭申元说,不要紧,可能是感冒了。连续咳嗽两周后,实验室的同事和老板强迫他放下手头的工作,去检查一下身体。就在圣诞节前夜,郭申元被诊断出郭部长有恶性肿瘤,肿瘤压迫到肺部,才使得他终日咳嗽不止。
整个圣诞节,理查森教授没有一点心思,他竭尽全力,亲自为自已的爱徒联系哈佛医学院最好的附属医院做手术,安排美国最好的肝癌、肝外科专家会诊,给哈佛大学癌症研究所所长打电话,要求加入最新的抗癌药物临床试验。因为他清楚地知道,郭申元的生命太有价值了,他实在不愿意看到失去一位优秀的科学家。
今年1月3日,哈佛大学医学院附属医院为郭申元做了手术,他的肝脏被切除了80%。在熟知的老对手癌症面前,郭申元始终保持着自己的尊严。动手术时,他的父母在休息室里可以听见他和医生谈笑风生。医生说:“我已休息了一个礼拜,你是圣诞节后的第一个病人。”郭申元笑着说:“我也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或许是意识到在与癌症的赛跑中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手术后仅10天,郭申元就恢复了工作。他让欣欣拿来手提电脑整理研究资料,他要和老对手抢夺最后的时间。
他觉得自己状况不错,让妈妈扶着他到实验室去。一天,当妈妈看他手捂肝区倚靠着墙壁时,忧心如焚地上前询问,儿子却装作若无其事地微笑着对妈妈说:“不要紧,我只是借借力,借借力。”又有一天,郭申元在去实验室的路上忽感不适,连忙下车,一下车就晕倒在地,司机见状,急忙将他扶起。郭申元苏醒后,又走进了实验室。
3月23日,病情恶化的郭申元回到了上海,他说,“我要死在中国”。四天后,3月27日,年轻的郭申元博士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郭申元的父亲认为,他们家并没有什么癌症遗传病史,申元的爷爷活到了95岁,他的外婆现在身体也十分健朗。申元患上绝症,是与他在科学事业上过分投入有关。
在美国的实验室里,郭申元经常是干到深夜两三点才回家,睡眠时间实在太少。在美国探亲的妈妈曾关切地要他早点回家,郭中元这样回答妈妈:“我回来早了,就说明我的实验失败了;我回家晚就说明我的实验在继续,就有成功的希望,妈妈,你希望我早点回家还是晚点回家。”
在得知儿子得了癌症后,悲痛的母亲从牙缝里吐出了四个字:“积劳成疾。”对儿子的天性早有所察知的父亲,出国前夕就曾特意用篆书为他写了两条字幅,一幅是“适者寿”,一幅是“乐而成”。这是对中国传统文化有着很深造诣的父亲根据自己多年的人生体验总结出来的箴言。
郭申元不折不扣地实现了他父亲的第二条箴言,但却一直顾不上第一条箴言。或许,他认为自己的“乐”是可以把生死都置之度外的人生的“大乐”,为了科学,为了人类,他“乐”此不疲。
那位视郭申元为自己儿子的美国博士导师爱佛斯教授,在得知郭申元死于癌症后,写信给远在中国的郭申元的父母,信的最后是这样几句话:“我相信上帝让申元和我们在一起度过这段时光,自有他的深意。而且,上帝的意图正逐步显现,尽管我们现在还无法完全理解。能结识这样一位优秀的青年,可谓三生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