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的爱情
她叫玛丽,生于波兰,就读于巴黎大学索邦分校,毕业后嫁给了一个法国人。丈夫皮埃尔被马车撞死的那一年,她38岁,大女儿刚上小学,小女儿还在牙牙学语。
突如其来的灾难,让她的世界一片灰暗。在那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每天都会给远在天堂的丈夫写一封永远无法发出的信,默默地诉说着,平静的生活下,不为人知的凄凉。没有人会怀疑,这样的一个女人,重新拥有爱情是她人生最基本的权利。
如果她只叫玛丽,是一个平凡的女人,在以后的日子里,生命里出现一段凡俗、波澜不惊的爱情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然而,她不仅仅叫玛丽,她还叫居里夫人,一个两度获得诺贝尔奖的著名科学家,而她所爱的那个人,亦是一位在世界科学史上声名显赫的学者,并且,那个时候,他是别人的丈夫,是两个孩子的父亲。
这样的一场爱情,注定如盛开在伤口上的烟花,温暖,炫目,却必然颓败。
她的那个他,叫保罗•郎之万,皮埃尔•居里的学生。一个发明了声呐技术,使盟军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得以成功摧毁德国潜艇的法国物理学家。然而极具讽刺意味的是,就是这样的一位伟人,却是家庭暴力的受害者,粗野的妻子和凶悍的岳父经常对其大打出手。
那个时候,他尊称她为师母。在皮埃尔去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和其他几位朋友一起,经常到她的家里来陪伴她。阳光下,大家坐在花园里,一边喝茶,一边谈论量子和放射性。工作和友谊渐渐驱散了她的寂寞,使她从丧夫之痛中慢慢解脱出来。
他喜欢她家里那种温馨恬静的感觉,喜欢看她举手投足间透出的淑雅和才气。他不善言辞,每每大家谈笑风生的时候,他总是静静地帮她调度那些仪器,修剪草坪,尽可能多地为她做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这一切,她看在眼里,却一直装作视而不见。
日子就这样在无声无息中悄然滑过。
四年后的一个周末,朋友们照例聚集在她的花园里,而他却迟到了,头上缠裹的白色纱布上,一片殷红赫然入目,那是他的妻子盛怒之下,用花瓶掷向他的结果。朋友们欷歔感叹,她却久久无语。
伤在他的身上,却痛在她的心里。
这一次,大家谈论的,依旧是量子。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她在讨论学术问题时,竟然走了神儿。那个下午,她游离的目光,不时地瞄向他头上的那片殷红,唯恐它会像雨后的藤蔓那样,旁逸斜出。
傍晚,暮色四合,朋友们相继离开。当只剩下了他时,她劝他也回家,他站起来,却在转身的瞬间,突然抱住了她,泪流满面。
理智的堤坝,在那一刻轰然倒塌,围堵了太久的情感,于决堤处飞流直下,将二人淹没。
他的爱,让她打开了蜷缩太久的身心,带着短暂的解脱和释放的快乐,重新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青春气息。那段日子里,已是不惑之年的两个人,忽然就拥有了一种抛下生活重负,舒展翅膀的感觉。
然而,快乐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两个人交往了尚不到一年,他的妻子珍便发现了他们的秘密。
如果情敌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也许珍会在向保罗索要一笔财富后欣然离开。因为在此之前,珍一直打心眼里看不起保罗,认为他没本事,她在意的,只是钱。然而珍所面对的,却是大名鼎鼎的居里夫人,这让珍忽然就有了飞扬跋扈的资本。
珍让自己的哥哥从保罗的实验室里窃出了她写给他的信,并且,在报刊上公之于众。
那些信,顿时让整个法国一片哗然,各路记者煽风点火儿,说她拆散别人的家庭,女强人欺负家庭妇女,外国女人破坏法国的社会价值,叫她滚回波兰去。而在此之前,因了她在科学界取得的成就,报纸只字不提她的波兰出生地,而是一直把她尊奉为法国人。
世俗如一把尖锐的刀,闪着冷冷的寒光,扬起处,划破了一颗柔软的心。当各种流言被传得沸沸扬扬时,没有人会在意,一个女人,在草暖风薰的四月天里,泪流满面。
那个时候,她已经获得了当年的诺贝尔化学奖。他们的爱情被曝光后,瑞典科学院著名物理学家竟然写信给她,要她给瑞典科学院发信表示不出席颁奖仪式,理由是怕给“大家”的面子上带来尴尬。她断然拒绝了强加于自己的这份“辞呈”,并回复arrhenius:“科学和个人生活没有关系,我将依我的信念行事。”她毅然决定去斯德哥尔摩领奖,并在世界科学的最高殿堂上,毫不谦虚地阐述了自己的研究发现。
然而,许多时候,现实总是让感情屈服。科学史上的光辉终是无法抵御世俗的凉薄,最终,玛丽带着她的感情,风度,泪水,还有尊严,退出了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一切,又恢复了平静。没有了爱情的玛丽,用事业麻痹着飘零的情感,在斗转星移的更迭中,一任单薄的形骸化成一树疲梅,自开自谢,零落成泥。
晚年的时候,玛丽这样评价自己和保罗的这段感情:“爱情曾经像镭之光照耀过我的生命,尽管它的放射性几乎摧毁了我的人生,但我不后悔。”
玛丽不后悔,那些险些用唾沫杀死了一个女人的法国大众亦不后悔,因为法国需要的是一位可以顶礼膜拜的英雄,世界需要的是一位令人敬仰的科学家。人们只喜欢叫她居里夫人,却鲜有人想起,她还叫玛丽,是一个有血有肉有着七情六欲的女人。
离开保罗后,玛丽的爱情之门再也没有打开过。以后的岁月,人们如愿以偿地看到了,一个醉心于科学研究的居里夫人。却选择性地忽略了,一个叫玛丽的孤独女人,如何疲惫落寞、面无表情地穿过,支离破碎的四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