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爱的年轮
儿子出生的时候是秋天。那年,父亲已快到知天命的岁数。孩子初生下来,母乳不够,瘦弱多病,父亲三天两头往医院跑,操碎了心。
第二年,孩子仍是多病,父亲对儿子的鼻梁高不高并不介意,只希望他长胖一点。果然胖了起来,这跟悉心喂养很有关系—母乳、牛奶和米汤三合一。父亲颇有心得:米对于小孩子确实好,粥汤又比米糊好,很少渣滓。儿子渐渐开始学步了,跌跌爬爬,领起来很吃力,父亲感到自己正在一天天老去。儿子快周岁时,父亲怀抱儿子拍了张合影作纪念,还特意在照片上记下“一岁和五十”。
又是一年,父亲想起李贺的诗句“己生须己养,荷担出门去”,感慨良多。这一年,关于父亲的谣言接踵而至,战火又迫使他举家辗转避难,父亲感到荆榛遍地,以至于甚为儿子的将来而惆怅。儿子还太小,天真烂漫。
儿子在继续长大,他的玩具几乎没有一件是完好的,因为他喜欢把它们拆开看个究竟,而父亲仍是乐于买玩具送给他。儿子四岁那年冬天,父亲出了一趟远门,这期间孩子生病,父亲非常挂念,心里想着儿子会不会嚷着“要Papa”呢?当他从爱人来信中得知儿子病已渐愈并且很乖,心里感到莫大的欣慰。
冬去春来,到了次年五月,他们搬了新家。新居的空气较好,于孩子成长有益。儿子个头长高了不少,下巴已超出了桌子,而父亲看书写字已离不开老花镜了。儿子刚上幼儿园,很有好奇心,喜欢听故事,每天晚上都要父亲讲,如狗熊怎样过日子啊,萝卜如何长大啦。有一次儿子竟然问:“爸爸可以吃吗?”父亲回答:“吃也可以吃,不过还是不吃罢。”
孩子的调皮总在考验父母耐心的极限。儿子六岁了,成天吵吵闹闹,没有片刻安静。父亲很无奈,他太需要静下来看书写文章,但转而思忖,不如暂时任他去玩吧,孩子心地好才是最重要的。
不知不觉中,儿子又大了一岁,连脾气也大了,还喜欢模仿士兵打仗。父亲便带儿子去看了一部很残酷的战争影片,以为可以吓唬住他,不料儿子更加起劲了。由于儿子经常在外面闯祸,邻居纷纷告状,父亲就巴望着儿子一下子长到20岁,或许会找个爱人一起跑掉,那样就省心了。不过父亲还是认为,对待小孩子的问题,如果不加判断,一味从严,也会让孩子受冤屈的。儿子在幼儿园学得不赖,已经认识大约200个字了,他很自负地对父亲说:“你如果字写不出来了,只要问我就是。”
孩子八岁那年,父亲没能走到寒冷的冬季。这一年是1936年,病痛缠身的父亲自知不久于人世,不能再陪伴爱人和孩子多走一程,这也许是他人生最大的遗憾之一。父亲和儿子都爱看电影,星期天全家去电影院,便是常事了。儿子不惧别人,单怕父亲。父亲有时盛怒之下也会打儿子,只是声音虽响,却不疼。儿子以第一名从幼儿园毕业上了一年级,父亲戏言这是“山中无好汉,猢狲称霸王”,实则内心还是称许有加的。父亲没有留下多少遗产,他给孩子的遗嘱是:“倘无才能,可寻点小事情过活,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
因为孩子出生在上海,父亲当年给他取名就叫“海婴”。父亲姓周名树人,其广为人知的笔名是“鲁迅”。
父爱是一棵大树,它荫庇着孩子自由健康地成长,而父亲为孩子所做的一切,似乎不着痕迹,其实在内心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记,日复一日,正如大树的年轮。上面所引父与子的故事,散见于鲁迅写给亲友的书信,虽零碎、平常,却足以让人感受到他给孩子的父爱—宽容而严肃,朴素而深厚。也曾有人对此不够理解,他坦然辩答: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父辈的责任“是一件极伟大的要紧的事,也是一件极困苦艰难的事”。鲁迅在1919年就曾尖锐地提出: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对这个问题,鲁迅的回答是—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地度日,合理地做人。